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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間明月

第二十四章·秋風涼(二)

梅間明月 荒漠妖姬 6061 2019-02-28 13:32:28

  昨夜綿綿的雨絲夾著一股清冷。房前臺階下,沿階的一排菊花已經(jīng)生出許多花苞,大的猶如指肚,探出金黃的花瓣,小的似青豆。

  得知陸豫橫生意外的消息,梅月嬋曾經(jīng)一度陷入無措。她生怕自己無能為力,扛不動這接踵而至的風波。這讓她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和相握的手。如果從來沒有,她便不會心存失望,明明是有,卻形同虛無。這種落差之間的怨恨,早已伸著黑暗的觸角摸索著伸向她的身體,強硬地侵入進來,像一株低頭匍匐的藤蔓,在心底悄無聲息滋生暗長。陸伯平的提前歸來,及時頂住了四面楚歌,水深火熱的境況。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陸家呆多久,自己贏弱的力量,是否能支撐到他回來的那一刻。而這樣的等待,僅僅是想知道一個為什么。

  心灰意冷的日子,時間仿佛也被拉得又扁又長。梅月嬋站在房檐下,側(cè)目望著檐角那個灰褐色的燕窩。小燕子已經(jīng)出窩,像一道黑色的閃電,隨著他們的父母從院子里一掠而過。迅疾冷漠,始終與人保持著遠遠的疏離。

  阿黃沉默地站在遠處,輕輕晃動著尾稍。盆中落水掙扎的螞蟻引起了它地注意,沉思了一下,阿黃把嘴伸進水里,兜緊牙齒快速咬了幾下。漂在水面的黑色身體停止了掙扎,阿黃輕輕從鼻子里噴出無聊的氣息,默不作聲地趴在地上靜靜注視著她的身影。

  梅月嬋飄忽的目光掠過阿黃,恰好落在那間常年緊鎖的房門上。這間終日落鎖的房間曾經(jīng)一度引起過她地好奇,除了偶爾一次碰見陸伯平從房子里出來,其他從沒見誰踏進過一步。遠遠的,她可以看到威武嚴肅的門神,以及窗戶上褪去顏色的窗花。

  李天佑的身影剛好繞過花墻,梅月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匆匆邁向大屋子的腳步緩緩停滯下來,那束遠遠的目光無聲無息投向她的方向。李天佑得知陸伯平昨天突然提前回返,特意抽空趕了過來。

  萬物靜寂,只有陽光像水一樣流淌而過的聲音。光線很亮,落在她翹翹的鼻翼上,瓷白的臉頰泛著陽光溫潤的光澤。

  “沒事吧?!弊呓?,李天佑輕聲地問。他知道,被打的事情,這個女人,對陸伯平一定是絕口不提。

  梅月嬋沒有回答,揚起下巴,目光有所期待:“那個房間,為什么常年上鎖?!?p>  李天佑回頭看了一眼:“那是書房?!?p>  “陸先生也在那里看書嗎?”梅月嬋又問。

  “當然,陸家就三少爺念書最多,也最喜歡看書,他經(jīng)?!崩钐煊铀查g意識到什么,突然止住話,猶豫地望向梅月嬋,隨后略帶歉意地嘆了口氣。

  “我也能在那里看書嗎?”

  “當然可以。”

  “你有鑰匙嗎?我想進去看一看?!?p>  “只有老爺有鑰匙。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p>  陸伯平自從陸晨走后,只有在思念兒子的時候才會走進這間書房看一看。他覺得就是因為讀書太多的緣故,才造成了陸晨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房間里所有陳設都保持著兒子離開時的樣子,陸伯平相信,總有一天兒子會回來,親手打開房間,親手收拾他觸摸過的一切。

  當李天佑說梅月嬋說想進書房看一看時,陸伯平略微遲疑了一下但最后還是拉開抽屜拿出鑰匙,交在李天佑手上。

  推開雕花的木門,空氣中夾雜著一股發(fā)霉的潮濕氣息。在這間面積不大放著許多書籍的房間里,灰塵覆蓋了倚墻而放的桌子,以及桌子上的墨石。竹制的筆筒里,緊挨的幾支毛筆旁一只金色外殼的鋼筆尤為顯眼。挨著墻根的地方,一個空空的墨水瓶正對著一本翻開的書,一行行整齊的字體在綿密的灰土下依稀可見。陽光透過窗簾,灑下細細碎碎金子一樣的光芒。

  這件陌生的屋子里曾經(jīng)流轉(zhuǎn)過陸先生的氣息,自己還能不能找到通向他走近他的線索?

  在門口站了許久之后,梅月嬋輕輕吸了口氣,才緩緩走了進去,象走進不可知的命運。輕拂那塊冰涼的墨石,那個叫陸晨的男子是不是也曾用過這塊墨石?但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他的余溫。他喜歡看什么樣的書?他曾經(jīng)喜歡用哪支筆來寫字?是這支獨一無二的鋼筆嗎?這個凳子他是否常坐?那邊翻開的書是否還留著他的指痕?心中諸多隱藏的念頭,迫不及待的,像一條條小魚循喙而來,聚在一起發(fā)出深深地疑問:他為什么要將我扔在陸家,音訊皆無?

  梅月嬋不知道自已為什么要進這個房間里來,目光觸及的每一件物品,都會令她聯(lián)想到陸晨兩個字。這兩個字,似乎已成了她的心魔,每一件在這間枯冷的房子里塵封的物件,都張著嘴巴在發(fā)出同一個聲音――陸晨、陸晨……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讓梅月嬋心緒煩亂精神恍惚,瞬間有些搖搖欲墜。

  “小姐?”梅君發(fā)覺情況不妙,急忙上前緊緊扶住她的手臂。梅月嬋雙膝發(fā)軟,歪倒在梅君的懷里。

  “小姐?”“沒事,沒事的,不用擔心。”

  梅月嬋聲音微弱氣如游絲。定了定神,掙扎著用手扶著桌子重新站穩(wěn)。過了會兒,穩(wěn)住心神后,她緩緩拿起桌上那本打開的書,在桌子上輕輕磕了磕,又用手帕仔細擦干凈遺留在上面的微塵,然后鎖上門回到自己房間,靜靜坐下來,放下紛亂的思緒。打開自己的整顆心,任由一下午的時光在翻閱的書頁間不經(jīng)意流逝。

  當她第二天沐著晨光再走進這間屋子,許多塵封的斑斕,像一段委婉的故事向她無聲展開: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

  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fā)蒼顏羞自照。

  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

  這是一篇筆力蒼勁的小楷,宣紙上的墨跡已干,從抄寫的詩詞意境來看是個滿腹經(jīng)綸,大有抱負讓人欽佩的青年。梅月嬋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人蓬勃招展的情懷,仿佛能看到到那個叫陸晨的人心中遼闊天地的輪廓。

  時光像一張華麗的袍,體面地遮蔽了生活的千瘡百孔遍體鱗傷。拂去表面的塵土,一處處折痕仍然依稀可見。

  橙紅色的云彩像火一樣灼紅了黃昏,她再次走進那間屋子,想再找一些他喜歡看的書,借此走近他。書架第二排緊挨著《資治通鑒》的一本書引起梅月嬋的注意。從書脊的字來看是一本外文譯本,梅月嬋不懂外文,引起她好奇的是那本書鼓鼓囊囊的形象,很明顯書頁間象夾著什么。梅月嬋疑惑著伸手把這本明顯異樣的書拿了出來。果然,一個沒有署名的空白信封,靜靜地躺在書頁間。

  信封沒有封口。該不該打開呢?這是誰放在這里的?這是別人的秘密?僅憑觸感就可以斷定,信封里不是空無一物。

  “我感覺這里面,不僅有信還有別的,好像――”梅月嬋用手捏了捏,聲音有些輕顫,眼光一閃:“好像簪子?!?p>  這個秘密來的太過突然,一種難以名狀的欣喜與興奮,讓梅月嬋生出無法言喻地惶然和無措,怦然的胸膛里難以掩飾那莫名的跳動。仔細查看,里面竟然還有一個緘口的信封。

  “這么神秘。竟然還套了兩個信封!”梅君忍不住撲哧一笑。

  梅月嬋定了一下心神,小心翼翼抽出里面的信封,信封上的字映入眼簾,的剎那,她呆住了,渾身僵硬,心如受驚的小獸,怦然亂跳。

  “小姐?竟然是你的名字?”梅君帶著驚喜和詫異,脫口而出。

  “竟然有我的名字,專門寫給我的信?”梅月嬋緩過神來,接踵而來的驚喜給了她神秘的沖擊,雙眸如星,閃動異彩。

  “快拆開看看吧!小姐。”梅君驚喜異常,連連催促道:“快點看看吧,一定是三少爺寫給你的。”

  梅月嬋點頭,瓷白的貝齒映著緋紅的雙頰。打開信封,一根漂亮的金簪被她小心翼翼捏在指端。簪頭鏤空處鑲嵌著兩朵藍色梅花狀的水玉,沿著花的外圍,七八條精致的金線托著玲瓏娟秀的乳白色花骨朵。梅月嬋欣喜出神地望了一眼,便交給梅君拿著,迫不及待的目光拽著整顆心于神秘的字行間蜿蜒。

  “你好,不知道你否能看到這封信。這個書房是我曾常來的地方,從你的名字覺得你也是一個知書達理,靈動聰惠的女人。如果你也來到這里,你一定會想象我每天坐在這里看書的樣子吧!我被關在家里七天了,說實話我是恨你的。因為要娶你我被限制了自由,度日如年,幾天以后就要娶你過門,我心有不甘。沒有人能懂我現(xiàn)在的糾結(jié)和苦悶,也不想和任何人開口講話,所以只好寫信給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這封信,體會和理解我現(xiàn)在的痛苦、焦慮。我不止一遍在腦海里想,陌生的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你長什么樣?什么樣的性格?這是我唯一打發(fā)時間的方法。這封信很長,陸續(xù)寫了好多天。但愿你有耐心讀下去。這場婚姻不是我想要的,好男兒志在四方,我還年輕,我想去外面見識一下新天地,這無可厚非。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終究是會回來的,但我的歸來遙遙無期。是榮歸故里還是落魄潦倒,都是未知。如果你愿意等我,要考慮到這樣的后果,如果你不愿意等,你隨時可以離開陸家。如果你覺得這樣心里不太平衡,這里還有一張我簽過名有圖章有手印的白紙,你也可以寫一份休書休了我。話已至此,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也有我喜歡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姓氏名誰,不然我會帶著她一起遠走他鄉(xiāng)馳騁天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我心中的女人是這樣的,而不是別人安排的。你呢?你有自己喜歡的人嗎?想必也有吧。這封信羅羅嗦嗦寫了好幾天,但愿在日后你抱怨憤怒的時候,它能給你一個解釋,當然前提是你要看到它,我挑選了一本我喜歡的書藏這封信,如果冥冥之中我們還算有點緣分能心有靈犀的話,你會在別人發(fā)現(xiàn)之前親自拆開它。命運既然讓我們有所交集,這只金簪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好了不多說了,我還是勸你早早離開陸家,不要耽誤自己的青春年華,給自己尋一個幸福的歸宿。至于我,實在抱歉。

  你素為謀面的陸晨。

  一片梧桐葉蕭蕭墜落,落在梅月嬋的肩頭,滑向她的手背,然后緩緩飄向地面。抬起頭,才驚覺,夏天還沒遠走,秋天已悄然來臨。

  梅君一臉的詫異與擔憂,她不知道這張紙上究竟寫了什么,轉(zhuǎn)瞬間吸走梅月嬋臉上的興奮,象一朵凋落的花虛弱而蒼白。她不能完全認識每一個字,著急地擰緊眉頭,從斷斷續(xù)續(xù)的理解中猜測著。

  梅月嬋雙眸升起了霧氣,雙唇顫抖,渾身如浸在冰水里,僵硬麻木。晶亮如露的淚珠,順著面頰無聲地滾落下來。

  “那封信是假的?!彼谧炖镟哪畹馈?p>  端午過后,陸伯平交給她一封據(jù)說是陸晨托人捎回的信。一切都好,勿念。這短短的五個字,像是照徹她生命的亮光,予她莫大的安慰和支撐。這一路,像是踉蹌在暗夜無邊的荒原,像是被困在漆黑幽深的暗井,這樣的困擾和以夢的形式,常常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她失眠的每個夜晚。他就是她目光中唯一能看到的源于井口的亮光,這封親筆信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次致命的垮塌。

  季節(jié)越行越深,秋雨也愈加寒涼,無論是梅月嬋還是陸家,都已經(jīng)無可退避的陷進了風雨飄搖的凄冷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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