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在二月里盛開,路旁的春色也在遠山的曙光下露出了害羞的臉頰。他走過那一條山路,走過那一條隨處可見昨夜墜落到地面上的煙花的殘骸的山路,那是煙花的死無葬身之地。他渾身散發(fā)著昨夜醉酒的氣味,走起路來也搖搖晃晃,但可以感受到他那股粗暴的力量。認識他的人都叫他鐘大漢。
他出生在一九一八年一個寒冷的冬天,那時窗外沒有下雪,寒風卻能吹進骨子里。在這南方最冷的一天,銅門的一戶人家傳來了嬰兒的哭啼聲,它久久回蕩在這個偏僻的山村,仿佛那一夜,蕭瑟的寒風也為之失色。第二天,村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這戶人家門前,有的端來了鍋、有的搬來了凳子和椅子、有的送來了大米和蔬菜、還有幾斤肥肉。當晨光照耀到這片森林里幽黑的小路時,村子里幾個婦女,在村子里幾個男人挖的灶上做起了午飯。油煙的香味傳到那間小房時,隱約可以聽見孩子哭泣的聲音。這是這個村中村長家的孩子,他出生在最冷的一天,所以取名為鐘聞瀟。
后來,他的母親又為他生了兩個弟弟,分別叫鐘聞月和鐘聞山。相比于他的出生,他的兩個弟弟就顯得十分瘦小。
鐘聞瀟比村子里同齡的孩子都高大,所以從小他便有能力去爭奪更多的資源。鐘聞山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卻常和他大哥鐘聞瀟鬧矛盾。鐘聞山十二歲的時候,為了和他大哥鐘聞瀟爭挖到的地瓜,索性和他大哥打了一架。那時村子里有一條小河,鐘聞瀟一氣之下就將他推到小河里,然而鐘聞山根本不會游泳,一直呼叫著救命。鐘聞瀟只在岸邊欣賞他的呼聲,仿佛在等待他的死亡一樣無所作為。鐘聞月剛好路過這條小河,當聽見弟弟的呼聲時,他迅速放下了背簍,跳進河中把鐘聞山拉了上來,此時的鐘聞山已經(jīng)氣喘吁吁。鐘聞月朝著哥哥蹬了一眼,然后一拳打了過去。但是在力量的巨大差距下,鐘聞月被打倒在地,和他弟弟躺在了一起。之后鐘聞瀟走了,只剩下兩個弟弟在夕陽下沉默無言。那之后,鐘聞月去了鎮(zhèn)上的學校讀書,鐘聞瀟和鐘聞山不再說話,兩兄弟就像陌生人一樣,并且鐘聞山發(fā)誓老死不與他大哥往來。后來日子也就在那個孤僻的村子里過了很久很久……
鐘聞瀟此時坐在河水邊,他呆滯地望著河對岸那戶人家點燃的煙花,那時傍晚才剛從黃昏的余渲中逃離出來。他的雙手印上了土地所給予的手繭,他二十歲的身體卻如三十歲的中年男人一樣的粗壯,他的臉上圍著一圈黑色的胡子,但在月光的襯托下,他那雙粗大的雙眼,卻顯得沉穩(wěn)而深重。他瞧見橋上走來一位五十歲左右,穿著花色衣服,頭上包裹著頭巾的女人。那個女人走來的影子,在黃昏的暈光下被拉得很長,從橋頭拉到橋尾,再拉到他的腳下。那個女人笑嘻嘻地走到他坐的石頭下。他沒有說話,就好像他在等待法庭審判那樣的肅靜。“鐘大漢,秀山村有位姑娘叫許英,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就將她介紹給你,你明天和我到她家去一趟,記得提幾袋大米和幾斤肥肉?!罢f完她便回到橋上,然后她的影子又從他的腳下拉到橋尾,最后愈來愈遠,消失在了河水的對岸。
鐘聞瀟到了晚上才起身。他走得沉穩(wěn),卻不像往常那般有力。他沒有回應路上那些瑣碎的問候,他只在這天最后的暮煙下走到他那間瓦房前。他的弟弟鐘聞月兩年前在鎮(zhèn)上的一所小學當上了老師,而鐘聞山在一年后的同一天也離開了這間瓦房,徹底與他淪陷為陌生人。此刻暮風吹起了他那濃密的頭發(fā),吹開了藏在他眼神里的憂郁。
第二天他穿上他爹的一件衣裳,整理了一下發(fā)型,就跟著媒婆上了路。他走在她的后面,當他的視線移到她左右晃動的肥大的屁股后,他的臉色顯得紅潤。他隱約感覺身體的火山正在爆發(fā),所以為了平息升起的一座陡山,他把注意力移動到路旁。幾座還未燃盡的香煙在這小路上遮擋了他的視線,它們與山上的大霧融合在一起,就像有意遮蔽他的眼睛一樣。他又聽見左邊不遠的地方,響起了一陣巨大的聲響?!暗搅?,咱兩好好走進去,你要懂得說話呀“,說罷,她便推開那一扇沒有上鎖的木門。他看見眼前的塵煙在推開的瞬間被吸了進去,他也隨著這一股吸力不由自主的走了進去。
映入他眼簾的第一幅畫,是坐在凳子上低著頭的女人,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的短發(fā)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雙手縮在了她的腹部,隱約可以看見她那不太特別的臉袋。第二幅畫,是坐在她旁邊五十歲出頭的男人,他的頭發(fā)已近半白,手里拿著煙斗,嘴里吐著白煙,一臉嚴肅的表情。第三幅畫,是這間簡陋的房屋下簡單的桌子和凳子,簡單的兩張床,簡單的一盞油燈。
“許英姑娘,他就是鐘聞瀟,力氣最大的一個,“說罷她便把他推到她的面前。姑娘抬起了她的頭顱,微笑地對著這個比她高一個頭的男人說了聲,“你好,鐘聞瀟先生?!坝谑?,第四幅畫映入了他的眼簾。
她說話的聲音很細,如雨絲打在瓦房上。她的雙眸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他面前,原以為普通的容貌在此刻卻顯得異常的美麗,她紅潤的臉頰透出了一種讓人沉迷的嘆服,她剛及到脖子上的短發(fā)讓她顯得玲瓏剔透。“你好……“,鐘聞瀟底下了頭。
這天屋外的大霧愈來愈濃,濃在不太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巨大的響聲,隨著聲響愈來愈近,人們可以辨別出那是槍炮聲。炮彈在望不見的山脊那兒炸開了紅色的花,人們開始驚慌失措,村子里的雞和狗也開始了叫喚。年輕人背著老人逃到后山祖墳的地方。媒婆此刻也逃到了后山上,可鐘聞瀟還沉迷在第四幅畫里,直到許英尖叫了一聲,他才反應過來。他迅速把她扛到肩上,開始了往后山方向的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