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翊云句句陳詞,如灼心頭。
虬髯客原已經(jīng)鎮(zhèn)靜下來的心,此刻又突如波濤洶涌,儼有翻江滾浪之勢。
是啊!他早就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他的心里裝滿仇恨,只有仇恨。
他從沒有考慮到其他的人,哪怕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女兒。
“你犧牲了這么多,甚至于你唯一的女兒,你都狠心將她拱手于人,到頭來卻只是為了殺一個人??墒蔷退隳阏娴臍⒘怂@一切就算完了嗎?”寒翊云幽幽道,“屆時皇帝一死,朝局不穩(wěn),邊境受擾。而朝中太子勢弱,無人扶保,榮王卻大權(quán)在握,奪嫡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最后無辜受到牽連的,又會是誰?”
活了這么多年,卻被一個后輩教訓得體無完膚,虬髯客已感無顏,但寒翊云的字字句句就如同火紅的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尖上,讓他永遠也揮之不去。
“也許這些年,我所做的都是錯的,但就算到現(xiàn)在,我也絲毫不后悔,如果不是被你發(fā)現(xiàn),這條路我依然會走下去……”虬髯客的眼神突然變得黯然,仿佛觸動了什么不該觸動的東西,“可是這些年來,送她入宮之后,我便從未再見過她,我的心還是無法全如石頭般堅硬,終究留下了一寸柔軟,而這寸柔軟……就算是我最致命的弱點?!?p> 寒翊云看到了他眼中那一抹黯然,不禁長嘆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成先生,只要你還活著,她也還活著,你們終會再有相見之日?!?p> 虬髯客緊緊盯著坐在對面的他,不禁感到有些疑問,“你為何不直接告發(fā)我?”
寒翊云淡然道:“也許,是同病相憐吧。你曾經(jīng)的至交,甚于一些親人,可能都死在了那場慘無人道的大火之下。而我最尊敬的人,我的至親之人,他也是那場戰(zhàn)爭下的犧牲品?!?p> “你也是南朝……”虬髯客先是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他,轉(zhuǎn)而他自己又搖頭覺得不可能,“當年存活下來的人,十之一二,寥寥可數(shù),像你這等年紀之人,我全都認識,可是你,我卻完全不認識,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印象?!?p> 寒翊云搖搖頭,輕聲發(fā)問:“當年的左翼大將軍薛震,先生可認識?”
回憶瞬間侵占了虬髯客的腦海,當年率領(lǐng)明武王先鋒大軍攻破南朝皇宮的大將,就是這位德名昭著的左翼大將軍薛震。
南朝茍活下來的幾門世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是靠他拼死進言全力保下來的,雖然在那次風波之后,這位左翼大將軍依然憑借不朽的戰(zhàn)功,在馬上封侯,官居一品,但最終還是劫數(shù)難逃,死在了自己君主的猜忌之下。
虬髯客曾經(jīng)也深深的嘆息過,這樣一代名將,最終卻落得一個犯上謀逆的罪名,不明不白地埋在了北海的荒水之中。
“當然記得,若非薛將軍,我又怎么能茍活到今日,只嘆奈何,一代名將,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無所不能,最終還是落得慘淡收場,甚至抄家滅族,連他那尚為青稚的幼子也沒有逃過一死,在斷頭臺前送了命。這件事……是在十四年前了,那會也曾轟動一時。據(jù)說當時萬民書都送到了皇帝的案臺前,還有當今皇后娘娘的全力作保,以及朝堂上一班良臣的無數(shù)次諫言,可是這個絕情的帝王,卻從來不聽、不看,一意孤行,不僅絲毫不改殺心,而且還變本加厲,連平日里與薛府交好的一些小人物,甚至于是經(jīng)常到薛府診病的大夫,還有臨時聘請的馬夫,都統(tǒng)統(tǒng)被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寒翊云的瞳孔里盛滿了悲痛,還有揮之不去的仇恨,若不是礙于場面不當,內(nèi)心一直堅挺著,淚水只怕早已決堤。
他不禁噤住聲,過了很長一會兒,才又出聲問道:“成先生,當年事發(fā)之時,你可在京城?”
“城破之后,我們成家再也沒有棲身之所,之后全家人便隨父親到塞外生活。大概在此事發(fā)生的前三年,父親郁郁病重,不過一個月就仙逝了,成家四散飄零,我與亡妻最終又漂泊回了長臨,所以也算是目睹了這件轟動全城的叛案?!?p> 虬髯客低著眉,并沒有看他,而且提起這些往事,對于他而言,也是另一種深深的痛。
寒翊云的神色已經(jīng)逐漸恢復了正常,開始繼續(xù)追問:“那成先生,你認為這其中可有什么內(nèi)情?”
虬髯客的眼神愈加明亮,“對于薛將軍叛逆之事,我并不茍同。其實也無須深思,我知道薛將軍一定是被冤枉的,更何況當年我還曾派人去北海調(diào)查過,薛將軍并非是外界謠傳的畏罪自殺,實際上,他是被人毒殺的,而這個下毒之人,卻是他最親近的人?!?p> 虬髯客的話,慢慢印證了寒翊云的猜想。
雖然當時他還年幼,但從他這些年無止盡的調(diào)查來看,父親當年確實是中毒身亡,而且這毒與造成相府血案的毒是同一種,就是出自不生不死百花宮的蟲花蠱。在主營中能給父親下毒,又能不讓他有絲毫警覺的人,只能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其他人是不會有機會的。
寒翊云緊皺眉頭,咬了咬牙,“先生所說的人,是否……就是當年兵德軍主營八大副將之首,當今的忠義侯,寧千毅?!?p> 虬髯客的眼里,飄過一絲驚奇的神色,他實在對他眼前的這個人很好奇,此人好像能看穿所有的事情。
“不錯,正是這位戰(zhàn)功累累的忠義侯爺?!彬镑卓妥旖枪雌?,幾近嘲諷般地道,“他能在原主獲罪之后,不受絲毫牽連,還依然官運亨通、步步高升,而且當年兵德軍主營里所有的人都死了,唯獨他卻活了下來,這就已經(jīng)很值得令人懷疑了。只是當時,有人掩蓋下了這整件事情,所以真相并沒有公之于眾的機會,最終導致天下人都以為,他們?nèi)杖找挂苟荚诟桧灥谋潞顮敚瑢嶋H上只是一個畏罪自殺的亂臣賊子?!?p> 寒翊云越聽越傷神,指尖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到掌心的肉里。
他恨,恨得咬牙切齒,可是他只能忍,這么多年了,他也只能夠隱忍。
那飛馬奔騰的歲月,被鮮血染過的年華,父親還在風華正茂時,為主君憂,亦為天下人憂,卻半點不為自己而憂,最終得到的,卻是主君的猜忌和不明不白的罪名,還要受盡天下人的誤解,遺臭萬年。
身為人子,若不能洗雪覆在父親身上的污名,覆在薛家滿門忠烈身上的罪行,他豈有顏面茍活于世,又何有顏面到九泉之下,去面對當年為了保住他一個人而犧牲的所有人。
虬髯客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波瀾,不禁發(fā)問道:“莫非,你與那位將軍有何淵源?”
寒翊云苦澀一笑,“淵源談不上,只是在下幼時,就曾聽聞過這位將軍的一些事跡,心中覺得十分欽佩。”
虬髯客微微一笑,“閣下又何須欽佩他人。你在東境黑水前,一戰(zhàn)成名,聲名并不亞于這位將軍?!?p> “不,我還差得遠呢?!焙丛仆蝗豢蜌馄饋?,“今日對貴齋,多有打擾,還望先生能夠就此罷手,至于你的女兒,我會想辦法,早日送她出宮與你團圓,再續(xù)父女之情。”
虬髯客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驚道:“你……?你為何要……”
寒翊云淡淡一笑,不禁感嘆道:“成先生,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何必再行追究?如今太平盛世,百姓之樂,天下之安,才是最為重要的。骨肉親情,珍惜眼前之人,千萬不要到了生死永別之后,才學會珍惜。”
話剛說完,他便默默起了身,從原來的方向走了出去。
虬髯客定在原地,這一番言談,使他一下豁然開朗,突然感覺自己這些年就好像白活了一樣,一直執(zhí)著于在黑暗中匍匐前行,永遠不會看向正大光明。
虬髯客的徒弟一直等在秘道出口,直至看到寒翊云緩緩走了出來,在恭敬地送走這位不速之客后,他立馬回到秘道的石室里,卻看見師父正出神地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師父,您還好吧?”
虬髯客這才回過神來,出乎意料地一笑,“麒兒,你去準備筆墨,我要給玉兒寫封信,另外,你去通知我們所有在宮里的人,全部事情都馬上停下來,不許妄動?!?p> 這么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師父這樣舒心的笑容,好像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雖然他心里覺得疑問,但是師父既然這么說,必定有他的原因,所以無論是什么,他都要聽。
“是,師父。徒兒馬上就去準備。”
回到自己的府里后,寒翊云才恍然松下一口氣,纏繞自己心間多年的結(jié),總算是有所松動了一些,可轉(zhuǎn)念深想,又不禁感嘆起父親當年的處境。
他失魂地坐在府里涼亭的石凳上,石桌上的美酒佳肴,都是云嬸一早備好了送過來的,但他卻動也沒有動。
慢慢地,日落西山,天色漸漸沉了下來。
等到他拿起酒杯,便注定一夜無停,有時候他更希望自己的酒量差一些,這樣醉得也更快一些,至少他還會擁有一夜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