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洛晨睡在精舍之中,元神一點飛入本命界,這本命界乃是心念所化,他心中對于郭石平楓又懷有怨念,于是便被心魔乘虛而入,幻化出一副殘忍景象,撼動本心,欲要反客為主,幸而飛沙劍及時相護,這才讓洛晨清醒過來,逼退心魔。
此番洛晨重回本命界,將靈力打入其中,緩緩運化,修復(fù)傷損,雖然極為緩慢,但總歸比之前連進都進不來強得多。這會洛晨睡在床上,膻中先天氣自行運轉(zhuǎn),納靈入體,隨后歸入丹田,溫養(yǎng)紫府,洛晨睡夢之中忽覺周身舒適無比,當(dāng)下睡得更沉了。
這一覺直睡了足有三天,起初別院之中婢女怕洛晨醒來饑餓,便在精舍之中桌上放了不少糕點吃食,誰知洛晨自睡得跟死豬一般,反倒是黑毛雙眼放光,什么桂花糕,梨花糕,榛子酥,蛋黃酥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每日皆把肚皮吃得鼓鼓的,若不是不愿離開洛晨,只怕早就循著味道殺進廚房里去了。
眼下已然是第四日午后,躺在床上的洛晨忽然深吸一口氣,隨后雙目緩緩睜開,朝著四處瞧了瞧,只見房中簡單清靜,沒那么些個古玩字畫,整個房間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一張紅木桌,上放著文房四寶。此時房里的窗戶沒關(guān),外面春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桌上的宣紙嘩啦作響,一如往日。
洛晨躺在床上,良久才認出這是石衿別院梨花林深處的精舍,曾經(jīng)自己被打入天牢,隨后陰差陽錯假死而出,就是被安置在此處,那時桌上紙面還寫了一首詩文。想到這里,洛晨不由得心生好奇,支撐著從床上坐了起來,緩緩站起身走向那紅木桌前。
洛晨身負靈力,即使臥床三日手腳也不顯滯澀,依舊行動自如。此時站起身來,只見屋里一張小茶幾上一片狼藉,各種糕點殘渣到處都是,洛晨皺了皺眉,并未理會,邁步走到桌后,宣紙之上果然隱有墨痕,洛晨見狀,隨手拿起鎮(zhèn)紙將紙捋平,其上字跡依舊,只是比從前更多了幾分婉約——
“西樓冷月騰寰宇,東閣清風(fēng)起滄江,傷春何須怨楊柳,明年百花猶自香?!?p> 眼下洛晨雖入仙道,對自己的筆墨才華依舊頗為自傲,然此時看了石衿這首詩文,卻是不得不贊服石衿的胸襟氣魄。西樓月,東閣風(fēng)皆是婉約之物,楊柳傷春更是如此,可是在石衿筆下,這些婉約辭藻卻都帶上了一股超然之態(tài),令人眼前一亮,心神一清,正如三冬飲暖酒,酷暑品冰茶。
“吧唧,吧唧……”
正贊嘆間,一陣細微的咂嘴聲忽然從房間里傳來,洛晨循聲望去,只見一團黑球從茶幾下面滾了出來,嘴里還叼著一塊糕點。黑毛這會看見洛晨,想要出聲卻又舍不得嘴里的美味,只發(fā)出一陣嗚嗚的低鳴,隨后脖子一揚,糕點下肚,這才暢暢快快地喵了一聲,三下兩下蹦上桌子,順便在宣紙上留下幾個小腳印。
洛晨看著滿臉都是糕點碎屑,已然胖了一圈的黑毛,登時哭笑不得,伸出手將它抱在懷里,拂去它臉上的殘渣,黑毛對洛晨也是十分親昵,兩只前爪四處亂扒,一個勁地舔著洛晨的手。洛晨順勢去搔黑毛的肚子,弄得黑毛一陣掙扎,露出利爪毫不客氣地撓了過去,登時在洛晨手上留下幾道紅痕。
這邊一人一貓鬧得正歡,門外忽然傳來幾個清亮的女子聲音:“哎,這都第四天了,你們說那位洛公子此時醒了沒有?”
“洛公子醒沒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小黑貓此時必然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要我說呀,咱們這幾天說是在照顧洛公子,倒不如說是在照顧那黑貓呢……”
“對對對,那黑貓也當(dāng)真可愛,不想尋常野貓那般,恁地兇惡,上次我拿了塊桂花糕喂它,它還用腦袋拱我的手,把我喜歡的呀,一天看不見都有點想了呢……”
“哎呦,這還不簡單,趁著這會洛公子還沒醒,你等下趕緊寬衣解帶,躺倒他床上去,等他醒了就不得不娶你為妻,如此一來,你不就天天都能看見那黑貓了么!”
“嘿?你個小浪蹄子,平白無故就來招我!等下我就去回了小姐,說你早就對洛公子愛慕不已,定要你做了他的夫人不可!”
“哈哈,你們瞧瞧,這是打了醋壇子了!”
一眾婢女嬉笑打鬧,拎著食盒推門而入,一眼就瞧見了站在桌后,略有些呆滯的洛晨。眾女見此時精舍門窗并未關(guān)嚴,加之洛晨神色有異,就知方才在外面說的玩話定是被這少年聽去了,一時間皆有些羞赧畏縮,只相顧竊笑,并未上前。
半晌,一個稍年長些的婢女笑著瞥了其他人一眼,方才含笑上前:“洛公子不必詫異,你眼下正在石丞相府中,這里是丞相千金平日所居的精舍,前幾日公子重傷,被小姐帶至此處修養(yǎng),到現(xiàn)在已然三日有余了……”
洛晨此時已然回過神來,對于這幾日的照料知恩也是頗為感激,當(dāng)下笑道:“各位客氣了,這幾日承蒙各位悉心照料,洛……小生在此先行謝過了,只是我這黑貓生性頑皮,想必也給各位添了不少麻煩,還望姐姐們不要見怪?!?p> 方才說話的婢女嫣然一笑,輕輕揮了揮手,眾女走進屋中,打掃茶幾,收拾床鋪,井然有序,輕車熟路,為首的婢女放下食盒,一面收拾茶幾上的殘渣,一面說道:
“洛公子大可放心,我們皆是小姐貼身侍婢,您兩年前殿前罵圣,半年前取走寶劍,我們都是知道的,那天您在廳前受傷,也是我們將您安置在這精舍之中,姐妹們對于公子的所作所為都是敬佩得緊,所以也請洛公子不必太過戒備?!?p> 說著,這位婢女抬起手來想要去拿旁邊的撣子,洛晨見狀,身形一飄,已然將撣子拿在手中,緩緩遞了過去,這名婢女至微微一笑,并無任何低下之態(tài),接過撣子便自去打掃茶幾。洛晨心下一動,問道:“我乃朝廷重犯,犯下欺君大罪,萬死難辭其咎,又有何可敬之處?”
這婢女一面打掃茶幾一面說道:“小女子不懂得什么天下大事,只是覺得常人到了那金殿之上,必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可公子不但泰然自若,還能張口將那皇帝老兒罵得青了面皮,如此膽識氣魄,如何教人不敬佩呢!”
屋內(nèi)一眾婢女聞言,雖未言語,然神色之間卻皆有贊同之意,一名年紀略小的婢女一面擦拭桌椅,一面說道:“正是呢,那皇帝也是,聽?wèi)T了山呼萬歲,小題大做,幾句不好聽的聽在耳里,就成了欺君大罪,嘿嘿,也不知羞!”
洛晨見這小婢女口無遮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卻見滿屋婢女只面上含笑,并無人出聲指責(zé),心下大奇:“你這般隨口亂言,也不怕被人聽了去,然后給你家老爺小姐招來禍事么?”
這小丫頭聽了,毫不在意,笑道:“此間并無旁人,洛公子你是斷不會說的,況且就算被別人聽去了又如何,今兒說相府里有個打更的不尊圣上,明兒說相府里有個炒菜的不尊圣上,這些閑話一抓一大把,圣上哪有那么些閑工夫,去和一個打更的炒菜的過不去?”
這一番話雖然驚世駭俗,然洛晨細細想去,竟覺得十分有理,心下便有所感,也不答言,只呆立在屋中不發(fā)一語。石衿本就是修士,時有些許領(lǐng)悟,也是這般呆立,眾婢女早習(xí)以為常,收拾完了屋子,方才將食盒里的新鮮點心擺于茶幾之上,也不出言打擾,徑自含笑離去。
這洛晨方才從婢女話中隱隱摸到些什么,卻又難以明晰,立在原地冥思苦想,可就是不得其門而入,這邊心思一動,全身靈力自運周天,緩緩而行,穿關(guān)元過紫府,膻中先天氣隱隱成旋,紫府本命界中六十四卦徐徐而轉(zhuǎn),一時間洛晨整個人便如同虛妄一般,即使親眼看見,也覺不真不實,難以捉摸。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洛晨忽聽得下腹之中輕輕一響,背隱隱作痛,卻是引動了方圓村舊傷,洛晨自知此時乃是緊要關(guān)頭,靈力自動,緩緩朝著背后的傷壓了下去。隨后膻中之內(nèi)先天氣探出一線,流入關(guān)元,又在關(guān)元之中悄然一轉(zhuǎn),穩(wěn)固下來。
道童之境修的便是這先天氣,何時紫府,膻中,關(guān)元三穴皆被先天氣灌注充盈,何時便可晉級真人,此時洛晨膻中先天氣已足,故而向下蔓延,惠及關(guān)元。此時關(guān)元之中先天氣雖細若游絲,但洛晨周身靈氣流轉(zhuǎn)卻因此通暢許多,連帶著背后那一掌的傷勢都松動了些許。
眼下洛晨沖破關(guān)竅,福至心靈,念頭一轉(zhuǎn),已有定論,也不管背后傷勢疼痛,轉(zhuǎn)過身去便走到書案后面,提筆蘸墨在石衿那一首詩旁邊另做了一首詩,其上曰:
枝頭新蕊送春意,腳底片葉望秋風(fēng),花葉何曾分四季,冷暖不過一念中。
這邊洛晨才放下筆來,那邊門扉已然敲響,隨后一襲黑衣飄然而入,看著洛晨笑道:“方才杏秋前來找我,說你醒了,我來到這精舍門口,只覺著屋里靈力濃郁,流轉(zhuǎn)自如,便知你定有所悟,故而便在外面稍候了片刻,這會聽得里面宣紙響才進來的?!?p> 當(dāng)年洛晨雖是被石衿血咒誤傷,然后來從天牢中脫出,多蒙石衿照顧,心下憤恨早已釋懷,此時久別重逢,也是頗感欣喜。石衿緩緩走入屋內(nèi),來在書案之后,將兩首詩皆看過一遍,眼中雖有欽敬之意,但卻兀自搖了搖頭:“在我看來,這兩首詩寫得皆是尋常得緊……”
洛晨一時未能反應(yīng)過來,石衿已然接上:“要我說,這幾個腳印才是絕妙佳作,縱然兩首詩加在一起,也趕不上這幾點腳印半分妙處,洛公子,你說呢?”
石衿素手指處,正是方才黑毛跳上來的時候印的幾枚腳印,此時這小家伙早就從洛晨懷里蹦了下去,摸到茶幾旁邊,對著方才送來的各色糕點狼吞虎咽,只留下一個毛茸茸的屁股和細細的尾巴對著洛晨。
洛晨啞然失笑,點頭說道:“不錯,咱們這兩首詩再怎么著也是穿鑿之物,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幾個腳印渾然天成,哈哈,你我二人雖然年輕,但也活了二十幾載,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只貓給比下去了,真是有趣得緊。”
石衿略一搖頭,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下方才問道:“洛公子,此時你可還記得之前在相府發(fā)生的事情么?”
洛晨聞言,神色一黯,勉強笑道:“算盤出賣了我,燈影應(yīng)該也在其中,我被姜老打傷,神志混沌間似乎還聽見了喜蛛的聲音,她應(yīng)是把我交給了你,隨后你將我藏在這別院之中……眼下我記得的只有這些,其他的卻是記不得了。”
石衿走到茶幾旁邊,摸了摸狼吞虎咽的黑毛,倒了杯茶遞給洛晨,緩緩說道:
“這一隊鏢師中,燈影和算盤二人分別去了相府和司徒府,兩邊下注,無論最后功歸誰,過歸誰,他們都是穩(wěn)賺不賠,但你被我救走,雙方遷怒,他們卻成了眾矢之的,最后燈影自刎,算盤失蹤,鬼眼等人昨天葬了燈影,已然離開華都地界了。”
此時老方等人對于洛晨來說已然形同陌路,他自知算盤燈影應(yīng)不是為了私利而出賣自己,而是為了老方,雖情有可原,然所行之事卻太過歹毒,日后若是遇見算盤,洛晨自會取他性命,若是見到其他人,便只做不識罷。
洛晨立在書案后思量許久,方才低聲問道:“平楓郭石二人,現(xiàn)下境況如何?”
石衿的肩膀微微一抖,隨即定了定神,目光一凝,決然說道:“你失蹤那天他們二人失魂落魄,分外低落,第二天也有些郁郁寡歡,但時至今日,他們已然行事如常,此時華都之中遍發(fā)通緝令抓捕你,此事是由丞相府和司徒府主理的,想來他們二人也在其中忙活了不少吧……”
石衿本可虛與委蛇,編造些假話哄騙洛晨,但話到嘴邊,還是將實情一一告知,并未有所隱瞞,洛晨聞言哈哈一笑:“那他們可要白忙了,我在這相府深處安居,任由他們?nèi)绾蚊叮矓嗳粚の也坏?,只是此番折騰下來,若是能做得幾件漂亮事,也算是為他們以后前程鋪路了?!?p> 石衿沉吟良久,忽然問道:“洛公子,你……此時可想見見郭石平楓么?”
洛晨一怔,隨手將書案旁邊的窗子打開,只見外面梨花似雪,美不勝收:“這別院乃是你起居之處,郭石平楓當(dāng)不會擅入吧?”
石衿看著洛晨背影,忽而展顏一笑:“這是自然,平楓誤闖之后,我便增添了院中婢女,除了你和父親之外,其余任何人皆不得入,郭石平楓也在其列,若是他們二人膽敢強闖,我便敢將他們二人就地格殺,如此……你可安心?”
洛晨此時背對石衿,聞言擺了擺手,直接從窗里跳了出去,隨后回頭說道:“那些糕點就給黑毛吃罷,煩請你幫我弄點飯菜來,此時我雖是修士,這般重傷初愈,還真是有點餓了?!?p> 石衿歪了歪頭,隨后從窗里躍出,自走出梨花林去,不多時已然提著一個大食盒回來,二人便在當(dāng)年那張石桌上擺開菜肴,也不飲酒,就這么端飯吃菜,院中梨花紛紛飛落,不少落在菜里,盡被二人吃下肚去,這正是“先天一氣入關(guān)元,情仇寸念付東風(fēng)”,究竟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