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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第十六章 兵災

不見故明 日月不照 3553 2019-03-19 20:29:04

  戚繼光剛到臺州城的時候,他以為城上蓋了塊紅布,從城頭一直鋪到城腳。

  那是血,新血覆舊血,一層蓋一層,緊緊地貼在墻上,守城的明軍正從上往下澆著熱水,以期將其沖洗干凈,但收效甚微。

  鎮(zhèn)守此處的是明軍守備樓楠,隸屬兩浙備倭軍,臺州原有府軍早已與倭寇一次次的戰(zhàn)斗中被不斷消耗,直至全軍覆沒。

  他是在一月前受命趕往此處的,來時尚有千人,如今不足四百。戚繼光所率先雖也是百人,也足以讓這些疲憊之師精神一振。

  副將張元勛被安排帶領所部換防守軍。

  一隊隊傷兵互相攙扶著走下來,他們的傷口大多已經(jīng)潰爛,醫(yī)館就在城內(nèi),卻沒有得到及時處理,足見守城之艱。

  樓楠一瘸一拐地走來向戚繼光道謝,他滿臉污穢,頭發(fā)蓬亂,頭盔早已不知何去,腳上也帶著傷,仍是堅持行了一禮,這位守備大概覺得自己會死在臺州。

  戚繼光堅持請他先去休息,戰(zhàn)況稍后再說,樓楠再次道謝,便離開了。

  戚繼光帶著兩個侍衛(wèi)在城內(nèi)四處查探。

  百姓們倒沒有受什么傷,但眼中盡是驚恐,倭寇連日圍城,喊殺震天,百姓至今驚魂未定。

  路邊也有包扎好的傷兵,疲憊地癱在墻角,身邊擺著百姓送上的食物和水,卻沒有胃口也沒有力氣去吃。

  戚繼光侍衛(wèi)扶起幾名傷兵,幫著喂了點食物和水,與他們交談了一會。這些傷兵告訴戚繼光,沿海何處都遭到過倭寇的侵擾,他們在來臺州之前已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多地。

  仗打得很苦,江南承平日久,從沒有見過如此兇狠的賊寇,朝廷在此也沒有設立太多的衛(wèi)所,所以官兵的數(shù)量一直不足,既要守住大城又要出去保護村鎮(zhèn)的百姓,疲于奔命,往往陷于埋伏,到后來,就連守城都很吃力了。更不要說主動出擊。

  倭寇沒有這種顧慮,他們甚至有意屠殺百姓以吸引守軍出現(xiàn)。許多年輕守將就是因此葬身野外的。

  “抗得住嗎?”戚繼光問道。

  “當然!”傷兵大聲回答道,不顧身上的傷勢,掙扎著坐起來,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戚繼光這才發(fā)現(xiàn)他也不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倭寇屠我家鄉(xiāng),殺我親友,我只恨學藝不精,大意受傷,要數(shù)日不能殺敵!”

  “沒錯!”旁邊的傷兵也大聲附和,目光兇狠,“東南百姓,飽受欺凌,東南子弟,皆以參軍殺敵為榮!”

  意志之堅,氣勢之壯,令戚繼光為之動容,他用力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你們有如此決心,便不愁倭患難除!”

  “倭寇!”城樓上一聲厲喝。

  眾人急忙登樓,“哪里有倭寇?”

  遠處,只有一人,雖然看不清相貌,但著裝明顯與漢人不同,頭發(fā)隨意松散披在身后,身著寬大的倭服,腰間插著的類似唐刀的倭刀。

  戚繼光從副將張元勛手中接過西洋鏡,一把拉開,望向倭寇。

  倭寇看起來不過是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眼神卻極為毒辣,仿佛能攝人心魂,戚繼光下視其手,雖然看不見有無老繭,但他的手一直保持著虛握的姿勢,始終放在腰間,足以證明是一位老手。

  倭寇似乎是知道城頭的明軍正在看他,高聲喊道:“明人鼠輩,可敢一戰(zhàn)?”

  這倭寇居然會說漢話。

  接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團布來。

  那是一面明軍戰(zhàn)旗,已經(jīng)破損不堪,上面還殘留大量血跡,當著城頭明軍的面,倭寇一把將旗幟撕裂,哈哈大笑。

  城頭一陣騷動,戚繼光所率明軍均是百戰(zhàn)精兵,哪里受過這種氣,當即便有人彎弓搭箭,嗖地一聲,一支利箭便如墜星一般飛向倭寇。

  可惜距離太遠,略失準頭,似乎不能射中,出乎眾人意料,倭寇居然上前一步,主動站在了箭矢的落處。

  就在眾人以為倭寇必死之際,他突然側(cè)身拔刀,迎箭揮刀,從中將其斷為兩半。

  眾人皆驚,倭寇武功居然如此之高!

  張元勛立刻抱拳,請出城擒賊。

  “不可!”樓道處,樓楠一瘸一拐地趕過來,“絕不可輕易出城!”

  “為何?”戚繼光問道。

  樓楠望向倭寇,心有余悸一般,道:“大人不知,此人名叫松浦隆信,乃是倭寇中武功最高者,自倭患以來,已有多位聞聲相助的江湖豪杰殞命于此人刀下,大人貿(mào)然出城,勝負難料?。 ?p>  “那就這樣讓他羞辱我們?”張元勛怒不可遏。

  “從長計議啊將軍?!睒情托膭竦?,“卑職在此與倭寇相持一月,深知其性,此倭如此囂張,背后必有伏兵,萬萬不可出城??!”

  張元勛攥緊了拳頭,扭頭看向戚繼光。

  “樓大人所言甚是,小心為上?!逼堇^光放下西洋鏡,向樓楠行了一禮,“樓大人熟悉倭寇,抗倭大計,還需大人相助?!?p>  樓楠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p>  城外,松浦隆信見明軍不肯出城,嬉笑一聲,從容離去。

  當晚,臺州府衙。

  戚繼光與樓楠夜談。

  “沒想到倭寇居然沒有退走?!睒情樕?,“我已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往鄰城,提醒他們小心戒備?!?p>  “樓大人應對得當。”戚繼光贊許道。

  “盡忠職守罷了?!睒情卣f,“不知將軍有何問題要問卑職?!?p>  “實不相瞞,本將在未赴浙江前,就已經(jīng)聽聞浙江官軍屢敗屢戰(zhàn),問其原因,送上來的奏折里寫的都是士卒疲敝,以少遇多這樣的話。大人親自作戰(zhàn),所以想請問一下,究竟為何至此呢?”

  樓楠一下子就沮喪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道,“還能怎樣?東南承平日久,沿海衛(wèi)所,早已不習武藝,專心開墾荒田了,與其說他們是官兵,倒不如說是拿著兵器的農(nóng)民。”

  “可我見城內(nèi)傷兵個個斗志昂揚,不像大人所說???”

  “將軍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還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士卒嗎?”樓楠滿臉苦澀。

  戚繼光一愣,緊接著想到一種可能,“莫非……”

  “正是如此?!睒情c頭道,“他們都是浙江的良家子弟,讀書從文,心向功名。倭寇來后,府軍連戰(zhàn)連敗,退縮高墻之后,那些墻外的百姓,幾乎被倭寇殺光了,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無牽掛,于是個個參軍,發(fā)誓要報這血海深仇?!?p>  戚繼光震驚不已,緩緩搖頭,“倭寇真乃喪盡天良!”

  樓楠又嘆了口氣,“但他們雖說滿腔熱血,可對上陣殺敵一竅不通,卑職草率訓練數(shù)日,臺州便被倭寇圍了,這些秀才兵一個個悍不畏死,卻往往五六條命才能換一個倭寇……”說著,幾欲泣涕。

  戚繼光緩緩點頭,作為沙場老將,他再清楚不過訓練的重要性了,“這樣,就如我所料,確實需要招募新軍了,不知大人有何提議?”

  “原來招募新軍是將軍提出的。”樓楠恍然大悟,“依卑職看,各州府城人口眾多,在此粘貼布告最為合適?!?p>  戚繼光搖搖頭,“本將選兵,從不用城市之人,而要村鎮(zhèn)之民?!?p>  “為何?”

  “城中市井之徒眾多,狡猾貪利,不僅自身難守軍紀,還會帶壞他人,一傳十十傳百,軍隊就是這么壞掉的。”

  “此外,城市之人,倚仗高墻厚門,未受倭寇侵擾,殺敵之心,遠不如背負血海深仇的村民?!?p>  “原來是這樣?!睒情鬄榫磁澹敖P℃?zhèn),大都已被倭寇焚毀,將軍要找村鎮(zhèn),得從臺州向西?!?p>  戚繼光嗯了一聲,“新軍之事暫定如此,大人可有其他相告?”

  樓楠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大人但說無妨。”

  樓楠四下一望,咬了咬牙,“我重將軍一心除倭,故坦誠相告,此番言語,萬不可傳出?!?p>  戚繼光立刻正襟危坐,“定為大人保密?!?p>  “將軍一路過來,想必已見多支傷兵?!睒情獕旱吐曇舻?,“將軍可見他們手中持有火器?”

  戚繼光一愣,驚覺確實沒有,“莫不是留在了前線?”

  “差不多,不過我們也不用火器?!?p>  “為何不用?!”戚繼光震驚且怒,難怪浙江府軍連連敗退!大明火器天下第一,漠北邊軍正是靠著火銃火炮才能震懾諸胡。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樓楠嘆氣道,“浙江府軍所用火器,最新的也是正德三年所造的了,年久失修,如今個個銹爛不堪,裝入火藥,動輒啞火,更有甚者,火器直接炸開,誰人敢用?就連倭寇的火器都比我們好!”

  戚繼光簡直目瞪口呆,“怎會至此?。俊?p>  “錢芳!”樓楠吐出二字,燭光隨之搖曳。

  “此人是南直隸鎮(zhèn)守太監(jiān),已在此位十年有余,十年間,他四處安插親信,又和嚴黨相謀,克扣朝廷軍火,販賣至東洋,南洋,西洋,所獲暴利,與嚴黨相分,余者又用以收買官吏,東南百姓,敢怒不敢言??!”

  “此番倭患,府軍與百姓死傷數(shù)萬,他錢芳——必有其責!”

  樓楠雙目圓瞪,怒發(fā)沖冠,忽而,突然泄了氣,垂下頭,低聲道,“卑職激動了,說這些,只是希望將軍明白,您雖然統(tǒng)兵一方,卻仍受南直隸節(jié)制,還是要多多打點。”

  戚繼光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甚至都沒有問為什么不彈劾錢芳。

  這沒有用——他是知道的。

  很多東西,你明明知道不好,但卻無可奈何。

  能奈何的人,卻認為這樣沒什么不好。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壞的。

  書院內(nèi),譚如鳴正在教安平樂刺繡,后者明顯心不在焉,已經(jīng)被針尖連刺了數(shù)下。

  譚如鳴放下刺繡,取了紗布來幫安平樂包扎。

  “怎么了?累了嗎?”

  安平樂搖搖頭,皺著眉。

  好一會,她才小聲問道:“先生……是不是不喜歡我?。俊?p>  譚如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沒事的,他就這脾氣?!?p>  “有時候看著笑嘻嘻的,其實心里對你什么感覺也沒有哩?!?p>  “有時候惡言相向,其實是在生自己的氣呢?”

  “自己的?”安平樂抬起小臉,“為什么?。俊?p>  譚如鳴輕捏安平樂的臉蛋,“因為他不想留下來啊。”

  “為什么不想留下來呢?先生不是很久沒回來了嗎,不想這里嗎?”

  “天曉得啊,反正我一直覺得院長是勸不住他的,現(xiàn)在看來果然是這樣?!?p>  “先生要走了嗎?”安平樂一臉擔憂。

  “沒事的?!弊T如鳴把安平樂抱到腿上,“他不教你,還有姐姐啊,姐姐的武功不知道比他高到哪里去了?!?p>  安平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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