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詔書,京城為之起風雨。
百姓們不知道一場大雨之中皇宮發(fā)生了什么,但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某些不同尋常之處。
街面上眾多做生意的胡人瞬間便沒了蹤影,披甲官兵騎著馬來回奔馳,沖進各家豪門拿人,京城九門直接封了八門,只留一道由重兵把守,嚴密搜查來往行人。
一時間,人心惶惶。
清歡坊內(nèi)則不止人心惶惶,更是一片狼藉,滿地的行李包裹,還有散亂的雜物。
“磨蹭什么!都快點!”李姨娘已經(jīng)換下了她那身華麗的長裙,改穿了利索的便裝,正指揮著手下緊張地打包行李。
所有的琴女和護院都被鎖在房中不準出來,琴女們所有的珠寶都被強搶過來,連帶著坊內(nèi)的金銀一起被典當成了大額銀票,偌大的清歡坊,此刻只被精簡成了十幾個包袱。
李姨娘從窗邊悄悄望外望了一眼,街上依舊混亂。
政變。
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封鎖城門,逮捕官員,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物,不是有人篡位就是有人在鏟除異己。
她在朝鮮見得多了。
不過這真的是個好機會——趁著京城大亂,她們可以就此逃出去。
她想這一天已經(jīng)想了太久了,自從來到明國,她日日夜夜都在擔驚受怕,天道院和朝廷對她不聞不問,已是徹底寒了她的心,最近又是屢生事端,先被林尋舟找上門來暴露了那個女子,現(xiàn)在又不斷地被人打探,讓她心驚膽戰(zhàn)。
對——那群神秘人日夜監(jiān)視著清歡坊,每天都有護院被殺,然后尸體扔在屋頂,直到壓垮了房梁才被她們發(fā)覺。
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想做什么,李姨娘都不關心,她已經(jīng)鐵了心準備出逃了。
吱——大門被推開一道縫隙,一個護院飛身閃了進來,慌張道:“大人,外面還是亂得很。”
“讓你帶話帶到了嗎!”
“帶到了,帶到了,鴻臚寺那邊馬上就派人來借。”
“好,好!”李姨娘連連點頭,這個關頭,也只有搭上朝鮮使團才能出去了,一旦出了京城,那就沒人能管得了自己了,自己為朝廷和天道院賣命這么多年最后卻被他們不聞不問,怎么可能再回去朝鮮?干脆帶著金銀逍遙快活去!
正欲轉(zhuǎn)身,她忽然又惡狠狠地問道:“閑雜人等都關好了嗎?”
“都關在屋里呢,只是……那個瞎子怎么辦?”護院指了指暗處。
“……”李姨娘臉色陰晴不定,最后甩了甩手,“朝廷都不管,我們管什么……自生自滅吧!”
“是!”
就在李姨娘與下屬說話的堂上屋檐,有一片屋瓦被移開,兩名黑衣人貼在瓦上,將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她們果然是朝鮮細作?!?p> “但老爺?shù)囊馑际遣灰[大,查清楚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就行了。”
“秘密……大概就是她們說的那個瞎子吧?!?p> “嗯,昨晚抓到的那個侍女也說這里有一個盲女?!?p> “把她拉來再問清楚?”
“晚了,已經(jīng)殺了?!?p> “那就算了,我們等他們走了再進去搜吧,順天府的人什么時候到?”
“快了,我讓他們等朝鮮使團走了再來?!?p> “叮囑過了吧?可別暴露老爺?!?p> “當然,他們自己也有數(shù)?!?p> 暗室中,袖月貼在門后,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卻除了一些混雜的對話之外什么都沒聽到,只有??嗦嗦地收拾行李的聲音。
她噔噔跑回來,對著案前靜坐的女子說道:“他們準備跑了,我們也趕快走吧?”
“走?”何必反問,“走去哪呢?”
袖月愣住了,旋即又催促起來,“哪里都行,總好過在這里吧!”
……
也對,總好過在這里。
或許——她還能去找到他呢?
“那走吧?!焙伪卣酒饋砼呐囊律眩×藯l白布蒙住眼睛,此外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她本來也什么都沒有,就這么走了出去。
“誒!”袖月慌忙追出去,“你小心點!”
哐啷——推開門,外面一片清冷,已無人影。
何必扶著欄桿,一步一頓走到堂中,倚柱靠著,對袖月說道:“應該還有人沒走吧?”
“啊——好像是……被關起來了吧?!?p> “你去把她們放出來吧,我在這里等你。”
袖月猶豫了一會,點頭應下,轉(zhuǎn)去后院,只是一會,后院便傳來極喧鬧的聲音,一群哭的梨花帶雨的琴女慌張地跑到大堂,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不知所措的護院,看見蒙眼的何必,都猛地吃了一驚,隨后又裝作視而不見,三三兩兩地聚在大堂,不知怎么辦才好。
“姨娘走了?我們怎么辦啊?”
“我們也快走吧?”
“但是外面好吵啊……出什么事了?”
一時間,嘰嘰喳喳的聲音充斥整個大堂,卻沒有一個人敢開門出去。
袖月拼命擠到何必身邊,低聲問道:“現(xiàn)在怎么辦啊?”
不及何必回答,一聲巨大的聲響震動了整個大堂。
砰!門框為之一顫——有人正從外踹門。
女子們尖叫著向后縮去,旋即大門被哐當踹開。
一群兇神惡煞地雜役陰冷地打量著堂中,一眼就看見了蒙著白布的何必,立刻指著她高呼,“抓住那個盲女?。 ?p> 十幾名雜役嘩啦涌入堂中,拉開其他的女子,朝著何必沖去,一時間呵斥聲,哭喊聲不絕于耳。
何必倚柱未動,只是林尋舟給的腰牌悄悄塞給了已經(jīng)嚇得發(fā)抖的袖月,一把將她推到了人群之后,輕聲道:“快跑!”
太醫(yī)院外,朱素嫃小心攙扶著纏滿繃帶的顧少言,慢慢地往外走。
“大人真的不在太醫(yī)院歇息嗎?”朱素嫃有些擔憂,太醫(yī)們替顧少言包扎好之后,他就固執(zhí)地要起來回到錦衣衛(wèi)衙門。
顧少言笑笑,“我一個外臣,畢竟不方便在宮中久呆。”
“大人覺得自己是外臣啊……”朱素嫃語氣有些幽怨,扶著顧少言的手也忽然攥緊了些,顧少言的手臂頓時僵硬了起來,腳步幾乎是同時停了下來。
…………
沉默良久,顧少言還是將手抽了回來,低頭道:“殿下,下官一個人就能回去了。”
“嗯嗯……”朱素嫃雙手絞在身后,面頰羞紅,小聲道:“我還是送送顧大人吧?”
于是,二人就這樣無言并行。
朱素嫃有想說的,但不敢說,不知怎說。
顧少言也有想說的,卻不知是不是她想聽的。
從皇宮走到外街,顧少言從來沒有覺得如此之長,朱素嫃從來沒有覺得如此之短。
可路始終就在那里,說長說短的究竟是在說什么呢?
他們走在無人的小路上,拐過這個路口,就能看到錦衣衛(wèi)衙門了。
這條小路也很快就會走完。
朱素嫃站住了腳步,先前的羞澀已經(jīng)不見,轉(zhuǎn)而是冷峻的面龐,堅毅的目光,她轉(zhuǎn)身盯著顧少言,盯得他只得撇開目光,一字一頓問道:“大人覺得我好看嗎?”
霎時——四下俱靜,這句話的回音不斷沖蕩在顧少言的腦海里,沖得他天旋地轉(zhuǎn)。
嘩啦——他踉蹌幾步,靠到墻上,朱素嫃也隨之逼近一步,固執(zhí)地問道:“你說!”
“下官……不敢冒犯。”
“什么冒犯!”朱素嫃惱火起來,“你明白!為什么避而不談!”
顧少言回答不了,只得沉默。
朱素嫃拽著他的衣襟,沒有再問。
問一遍,是袒露心聲。
第二遍,是心有不甘。
她不可能再問第三遍。
就這樣吧——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二人繼續(xù)向前走去,朱素嫃又攙扶起了顧少言,這一次卻再無任何迫切的心思。
“求求你,讓我見一見他!”剛過拐角,二人就聽見女子的哀求聲,還有錦衣衛(wèi)的呵斥,“放肆!大人也是你能見的?快滾!”
一個素衣女子正跪在衙門前,不住地向門前的錦衣衛(wèi)哀求,眾人卻都冷眼相向,唯一被她拽著的錦衣衛(wèi)還是滿臉鄙夷,厲聲呵斥。
顧少言問道:“怎么回事?”
幾名錦衣衛(wèi)立刻恭敬行禮,“參見大人!只是一個瘋女子胡言亂語,卑職這就將她趕走?!?p> 顧少言擺擺手,看向已經(jīng)哭得雙眼通紅的女子,“你找誰?”
沙啞哽咽的聲音回道:“顧少言?!?p> 朱素嫃下意識地踏前一步,又忽地收回來,余光瞥著顧少言。
“我就是,有什么事?”
女子呆滯了一下,慌忙在衣袖中翻找著什么,最后掏出一塊木牌遞到顧少言面前。
顧少言疑惑地接過來,只一眼,便倏地收入懷中,驚得一把按住了女子,厲聲喝問:“這是誰給你的!”
朱素嫃和周圍的錦衣衛(wèi)都吃了一驚,不明白那木牌上刻著什么,讓顧少言如此失態(tài)。
女子的肩頭被顧少言按得生疼,仍是咬牙說道:“請……請跟我來!來不及了,要騎馬。”
顧少言立刻高呼:“牽馬來!牽馬來!”
馬上有人牽了一匹馬來,顧少言直接跳了上去,包扎好的繃帶嗞啦一聲裂開,他卻全然不顧,一把將女子也拽了上來,猛抽馬鞭,揚長而去,行動之快,眾人都來不及反應。
朱素嫃深深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她倒不是在意那木牌上刻著什么,只是在意那女子。
看著就是……一股風塵氣。
光天化日之下,街道上人來人往,顧少言不得不一再放松韁繩,卻是焦慮不安,索性提馬竄入小巷,一路橫沖直撞。
“去哪?”顧少言大聲問道。
“清歡坊!”
“你到底是誰!”顧少言側(cè)面過來,急迫地追問,“這木牌是誰給你的!”
袖月只覺得烈風從耳旁呼嘯而過,顧少言將馬趕得飛快,她只得緊緊抱住顧少言才不會被馬給摔下來,她艱難開口,“我叫袖月……是清歡坊的琴女,木牌是一個……少俠給我的,說師娘有危險,就來找你。”
顧少言腦中轟地一聲,那一瞬間近乎徹底地呆滯了。
師娘?
師娘?!
若不是要駕馬看路,顧少言簡直要一把按住袖月,徹底問個清楚。
他哆嗦著偏過頭,偏到極致,怔問道:“什么……師娘?”
“好像是那個劍仙李溫良……”袖月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看顧少言的眼神已經(jīng)呆滯到可怕,好像下一刻他就要從馬背上癱下去,摔死當場。
顧少言沒有,相反他現(xiàn)在無比清醒,知道緊緊握住韁繩,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師娘……師娘。
林尋舟,這才是你來京城的目的嗎?
馬蹄聲在清歡坊前止住,顧少言習慣性地跳下馬,卻差點一個趔趄,一把捂住傷口。袖月比他跑的更快,三兩步練跳進門中。
大堂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顧少言扶著門欄,虛弱地問道。
“衙役……衙役把她們都抓走了。”袖月驚慌失措,語調(diào)已帶哭腔,“你快去救她吧!”
“衙役?順天府的衙役?”顧少言一把拉回袖月,翻身上馬,再向順天府衙奔馳而去。
順天府……到底怎么回事?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我……我也不知道,這兩天一直有人監(jiān)視清歡坊,姨娘收拾行李跑了,就留下我們……然后一大群衙役就沖進來,指明要抓師娘?!?p> 袖月說得含糊,顧少言卻聽明白了大概:清歡坊必然有問題,以致其主逃遁,但監(jiān)視清歡坊的是什么人?衙役肯定是他們招來的,這些人能夠指使順天府抓人……朝堂之上,屈指可數(shù)吧。
不過……順天府的衙役向來以狠毒聞名,不管那女子是何身份,落到他們手里必然兇多吉少,想到此處,顧少言再猛一抽鞭,一聲長嘶,馬蹄再快三分。
順天府衙在京城之南,距清歡坊有數(shù)街之隔,顧少言卻幾乎是飛馳而至,臨近府衙,沿途便有帶刀衙役駐守,任何擅闖府衙的人都會被他們攔下,但身著飛魚服的顧少言不在此列,他駕馬直接從衙役門的頭頂越過,直接跳進了衙門。
噫吁——馬蹄高高舉起,驚得來往衙役、文官連退數(shù)步。
“這什么?”
“太猖狂了!”
種種非議,都隨著映入眼簾的飛魚服而煙消云散,顧少言拉著袖月從馬上翻下,目光所至,無人敢于對視。
“走!”他拉著袖月就向府牢沖去,衙役抓人,必然會將人帶到府牢拷問。二人一路穿行,沿途所有人都被顧少言蠻橫地推開,
“讓開!”
砰——府牢大門被顧少言一腳踹開,里面的衙役驚詫地望著顧少言,再看他的飛魚服,遲疑著問道:“大人?”
顧少言擠進門中,一眼便望見了被綁在架上的女子,白布蒙眼,身上素衣血跡斑斑,頭顱低垂,氣息全無。
兩根竹簽,一左一右釘穿了她的指尖。
顧少言只覺得一股無名的怒火自胸膛而起,近乎要迸發(fā)出來,衙役手上還握著剩下幾根竹簽,他往后退了又退,小聲道:“大人……”
拳風裹挾著殺氣撲面而來,顧少言一拳打在衙役的腦門上,衙役連吭都沒吭,隨著拳骨相撞的悶聲軟癱了下去,生死不知。
袖月目瞪口呆地望著顧少言,這個先前還滿臉虛弱的男子此刻雙眼血紅,宛如非人。
“是她嗎?”顧少言沙啞問道,一邊去給女子松綁。
“?。∈?!”袖月如夢初醒,連忙去幫忙,二人輕輕將女子放到地上,釘入手指的竹簽還在往下滲血,看得袖月心驚肉跳,卻毫無辦法,只能求助地看向顧少言。
“先帶她出去吧?!鳖櫳傺员成吓?,袖月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出了牢房。
門外已經(jīng)布滿了衙役,順天府尹陳良輔站在隊前,瞧見顧少言出來,連忙迎了上去,“不知上官駕到,有失遠迎……”
“滾開!”
“是是……”陳良輔抹了把臉上的汗?jié)n,諂媚道:“只是大人闖進府衙,帶走人犯,既沒有詔書也不肯說明緣由,恐怕不合適吧?!?p> 顧少言打量了一下,四周都被衙役包圍,外面人聲鼎沸,這里是京城重地,他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可能已經(jīng)有府軍介入了。沉思片刻,他輕輕把背上的女子交給袖月,“小心點?!?p> 緊接著一把拽過陳良輔,蹭地抽出繡春刀架在他脖子上,速度之快無人來得及反應。
“讓開一條路,否則我殺了他!”
陳良輔駭?shù)媚樕钒祝蛔〉貏窀骖櫳傺?,“大人、上官……您這是何意???快別開玩笑了!”
“少廢話!”顧少言一邊拽著陳良輔,一邊護著袖月,慢慢往大門移動,眼神掃視四方,“讓開,否則我殺了他!”
袖月小心背著女子,順勢牽了馬,跟在顧少言后面。
“大人……”陳良輔仍在哀求,顧少言用力按下刀鋒,便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嚇得他哇哇大叫。
四周衙役都不敢動,乖乖給他們讓出一條路。
“我問你,是誰讓你抓人的?”
“?。肯鹿俨恢腊?。”陳良輔的語調(diào)中已經(jīng)帶著哭腔,“直到大人您闖進來,下官才知道他們擅自抓了人?!?p> 顧少言心中冷哼了一下,他也沒覺得能這么簡單就知道幕后主使。
眾人退到大門處,門外巷中果然已經(jīng)被府軍團團圍住,看見顧少言架住陳良輔出來,都吃了一驚。
顧少言示意袖月帶著女子上馬,自己挾著陳良輔,一起走到巷口,府軍和衙役被他擋在巷中。顧少言瞥了一眼后路,猛地將陳良輔推向眾人,飛身上馬,揚長而去。
“大人您沒事吧?”衙役們紛紛圍上來扶住陳良輔,被他一一踹開,“快!快備轎進宮!”
“是!”
眾人紛紛散開,無人注意到少了兩個順天府的衙役,這也正常,他們本就隱藏在人群之后,什么時候出現(xiàn)又什么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已經(jīng)無人的牢房中,這兩個人正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墻角被顧少言打暈的那個衙役。
“幸好沒有親自拷問。”
“哼——現(xiàn)在怎么辦?”
“怎么辦?錦衣衛(wèi)指揮使可不是我們能對付的,況且還不知道他是不是奉命而來,還是上報老爺吧?!?p> 另外一人點點頭,指著暈倒的衙役,“這人怎么辦?”
“殺了。”
“嫁禍?稍微對一下口供就會暴露老爺?shù)摹!?p> “沒事,我想顧大人應該沒機會辯解了。”
那人不再言語,抽出匕首,一把捅入了衙役的胸膛。
“挾官殺人?!”朱素嫃震驚地看著朱載坖,后者一臉嚴肅的神情告訴她這不是兒戲,她只覺得有些眩暈,慌忙扶住把手坐下,虛弱地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只知道他闖入順天府,殺了一個衙役,挾持府尹,救走了一個女犯?!?p> 朱素嫃不住地搖頭,只覺得這事簡直荒謬,天方夜譚一般,“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朱載坖嘆了口氣,“首輔在大殿等我,我先過去?!?p> “我也去!”朱素嫃一把拉住朱載坖。
朱載坖愣了一下,望著姐姐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那好吧,姐姐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躲在幕后?!?p> 乾清宮中,嚴嵩與嚴世蕃并肩而站,卻都沒有說話。嚴世蕃不住地用余光打量著自己的父親,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接到陳良輔的呈報,嚴世蕃也吃了一驚,沒想到手下人抓一個盲女會牽出這么大的事情。
顧少言家世顯赫,父族人脈極廣,自己是正二品武官,執(zhí)掌天子親軍,深得陛下信任,且與太子公主交好,又剛剛救太子于危難之中,可謂是前途無量——這樣一個人,居然會為了一個盲女挾持重臣,捅殺官吏?
那個盲女必有問題!
想到這里,嚴世蕃就攥緊了拳頭——派去的手下連那女子是誰都沒搞清楚就貿(mào)然抓人,弄的現(xiàn)在滿城風雨。
朱載坖的腳步在空蕩的大殿中響起,嚴世蕃立馬掐斷思緒,跟著嚴嵩一起行禮。
“參見殿下?!?p> 朱載坖端坐在寶座上,將自己衣襟的一角穿到幕后,讓朱素嫃牽著,就像他們一直做過的那樣,朱素嫃有什么問題就會牽動衣襟,做完這些,他才請嚴嵩父子平身。
“顧大人一事,本宮已經(jīng)知曉,內(nèi)閣有何看法?”
嚴世蕃沒有動,他知道要等父親定了調(diào)自己才能出言。
嚴嵩沉吟片刻,說道:“回殿下,顧指揮使忠君愛國,救主護上,向來為同僚敬佩。不想今日竟藐視國法,挾持同僚,捅殺下吏,縱有千般功績,亦不能免于論罪?!?p> 嚴世蕃附和道:“臣附議?!?p> 朱載坖掃視了他們一眼,“那么——內(nèi)閣準備怎么做呢?”
“內(nèi)閣以為,首要之事是宣布顧少言殺人犯法,被免官追捕,以防有同僚下屬不知而私自收留;其次錦衣衛(wèi)作為天子親軍,職責重大,必須立刻清查顧少言的下屬,以防有人圖謀不軌,再另派親信執(zhí)掌錦衣衛(wèi);最后,封鎖京城九門,由府軍、衙役共同搜捕?!?p> 說完,嚴嵩就恭敬地站著。
這根本不是搜捕逃犯,朱載坖很清楚,這是清除異己,另派人選接管錦衣衛(wèi),派你的同黨嗎?
身后衣襟被牽動了一下。
“錦衣衛(wèi)暫時交由禁軍并管,但在搜捕顧大人之前,本宮想知道顧大人究竟為何會做如此行徑?”
“據(jù)順天府尹所說,顧少言是帶著一個女子,來救另一個女子。”
“這個本宮知道?!敝燧d坖擺擺手,“但同時陳良輔也說了他并不知道是誰讓他的衙役抓人的,那么到底是誰下的令?”
“這……殿下,內(nèi)閣也不知曉?!?p> “抓人的衙役也不知道?”
“殿下?!眹泪蕴痤^來,“帶頭的衙役已經(jīng)死了——就是被顧少言所殺的那一個?!?p> 朱載坖皺眉,冷哼一聲,“那個女犯是清歡坊的琴女,另外一個應該也是,這個清歡坊是什么來頭?”
“回殿下,清歡坊是成祖在位期間應朝鮮來使所設,以其在京朝人思念故鄉(xiāng)樂舞,故招募朝鮮女子來京奏樂獻舞以解相思,時日長久,也向京中權(quán)貴開放,不過其坊主、護院都由朝人充任。”
“清歡坊存在了這么久,就沒有異樣?”
“其實長久以來,一直有同僚認為其坊人行蹤詭異,想要徹查,但因牽涉權(quán)貴太多而屢屢作罷。”
“那你們現(xiàn)在知道要查了?”
“現(xiàn)在清歡坊已經(jīng)人去樓空……不過內(nèi)閣會責成有司從來往權(quán)貴等處開始查。”
朱載坖吐了口濁氣,將頭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fā)。
嚴世蕃打量了一下嚴嵩,開口道:“殿下,顧少言熟知大內(nèi)防衛(wèi),行此兇事,不知還會有何舉動,臣請殿下速下詔書,抓捕此人!”
朱載坖睨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嚴嵩,后者依舊老神在在的樣子,“顧大人一向盡忠盡職,本宮相信他的為人,此事頗有蹊蹺,暫不搜捕?!?p> 嚴世蕃一下子急了,上前一步,“殿下!”
砰——朱載坖一拍桌子,嚇得嚴世蕃立刻退下行禮,“你是在質(zhì)疑本宮的決定?”
“臣不敢……”
“那就照做!”
“殿下。”嚴嵩悠悠道,“嚴世蕃所言并無不妥,即便其中有所誤會,也需要找到顧大人才能解釋清楚啊。”
“這……”
身后衣襟再動。
朱載坖立馬說道:“京中本就在搜捕馮保同黨,已經(jīng)夠亂了,首輔就不要多生事端了,就按本宮所說,此事按下再議!”
嚴世蕃瞥向自己的父親,他已經(jīng)準備好再進言一次了,不想嚴嵩卻直接拱手,“臣等謹遵殿下之命,這就下去安排相關事宜?!?p> 朱載坖點點頭,不想衣襟又被扯了一次,這回他也不明白朱素嫃是什么意思,只好將身體微微靠后,在不被座下嚴嵩父子察覺的情況下側(cè)過耳朵。
身后傳來輕聲,“監(jiān)視。”
朱載坖一下子就明白了,立馬叫住準備告退的嚴嵩父子,“首輔!”
嚴嵩轉(zhuǎn)過身來行禮,“殿下還有何吩咐?”
朱載坖頓了一下,說道:“近來多事之秋,京中頗不太平,首輔年老體衰,就請在內(nèi)閣值房住下,本宮會派禁軍相護,嚴大學士也請一并住下,照顧首輔?!?p> 嚴世蕃心頭一驚,這是監(jiān)禁?怕他們暗行不軌嗎?
好小子。
嚴嵩卻坦然應下,“殿下體恤下臣,是臣之榮幸,臣等謹遵殿下之命?!?p> 一直到嚴嵩父子走出好久,朱素嫃才從暗處走出,惡狠狠地瞪著他們離去的方向,“顧大人也算救過他們的性命,這才多久,他們就如此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可顧大人為什么要自己跳進井里呢?”
朱素嫃把臉撇到一邊,“怕不是喜歡那個琴女,恨不得以命相搏?!?p> 朱載坖苦笑道:“姐姐向來聰明,怎么這時候意氣用事?!?p> 朱素嫃沒理他,自顧自地說著,“總之,先這樣拖著,別下令抓捕,顧大人肯定會回來的?!?p> “拖著是可以——在父皇回來之前?!?p> 朱素嫃倏地轉(zhuǎn)過身來。
“早前收到大同的呈報,說漠北有青光沖天,想必是那劍仙?!?p> “那……那父皇?”
“父皇很可能沒死,或者又死在林尋舟手里,但如果沒死,按呈報的時間來看,回到京城就是這幾天的事?!?p> 朱素嫃說不出現(xiàn)在的心情,她自然是希望父皇平安無事的,但她也知道,父皇一旦回京,顧少言必然性命難保——他是絕不會允許有人挾官殺吏的。
“弟弟……我?!敝焖貗彶恢肓?。
“其實嚴世蕃說的沒錯,無論什么原因,還是應該找到顧大人,我會私下里派些親信出去的?!?p> “那要是找不到呢?”
“那就——大開城門,放他出去?!?p> 朱素嫃一把抱住朱載坖,抽噎著說道:“謝謝?!?p> “唉?!敝燧d坖拍了拍朱素嫃的肩膀,嘆氣道:“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