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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第十二章 心思

不見故明 日月不照 3885 2019-08-07 23:13:47

  清亭西面一片遼闊的平原上,這里曾經(jīng)是附近幾個州縣所開墾的糧田,在花了數(shù)年心血之后,終于將此地養(yǎng)得肥沃起來。

  如今,大片大片的尸體堆積在這里。

  最下面的,已經(jīng)腐爛到土里的一層,是被倭軍集中起來屠殺干凈的附近百姓;再往上則是鋪了一層又一層的倭兵尸體。

  身披黑甲的關寧軍手持長槍,踏馬踱步,正仔細清點戰(zhàn)場,一旦發(fā)現(xiàn)有還未死透的倭兵,便會補上一槍。

  一個時辰前,斥候探得倭軍將從此處開往定州增援,但他們不知道明軍早就拿下了定州,全是騎兵的關寧軍更是逼近了清亭,毫無準備的倭軍在這平原之上幾乎被關寧軍斬殺殆盡,隨后附近的倭軍敢來增援,便又是一輪屠殺。

  李如松揮刀將被俘虜?shù)馁淋妼㈩I斬首,一腳將頭顱踢出去老遠,不屑地啐了一口。

  副將帶了一行人來見他。

  “林先生?我還以為我們得很久才會再見呢?!?p>  清亭的倭軍已經(jīng)被肅清干凈,明軍幾乎沒有花費什么功夫攻城,大部分的倭軍在平原上就已經(jīng)死光了。

  李如松左右打量著那晚被林尋舟劈開的城墻,嘖嘖稱奇,不住地感慨自己就不該當什么將軍,去做游俠可太快活了。

  府衙已經(jīng)塌了,關寧軍只好把廢墟清理干凈,搭建了營帳,不是他們看不上民房,實在是里面全是朝鮮百姓的尸骨,無法住人。

  李讓好奇地打量著怯怯縮在譚如鳴身后的小孩,“這就是你們說的朝鮮公主?”

  譚如鳴點點頭,“他們朝廷的人呢?”

  李讓頓了一下,對譚如鳴說道:“他們還在后面呢,這樣,你先帶小姑娘去休息一下吧?”

  譚如鳴看看他,又看看林尋舟,白了他們倆一眼,帶著安平樂走了。

  “內訌?。俊绷謱ぶ蹎査?。

  “差不多吧?!崩钭屔钌顕@了口氣,給人感覺非常疲憊,“是關寧軍與戚家軍之間的事。”

  “北人看不上南人是吧?!?p>  “你怎么又知道——差不多就這事吧,宋應昌一直來找我,說總將李如松袒護他自己的關寧軍,無論是糧草還是火藥都優(yōu)先供給關寧軍,扎營住宿也是關寧軍挑完地方再讓戚家軍挑,以至于兩軍列陣之時還要相互提防,凡此種種,讓人心力交瘁?!?p>  林尋舟打量了李讓一會,這個一直很消瘦的男子現(xiàn)在更是格外瘦弱,眼眶深陷,面頰下凹,顯得萎靡不振,看起來是為南北二軍之爭憂心忡忡。

  “想不到你這么盡忠職守?!绷謱ぶ鄞蛉さ溃皯撨€有別的事吧?”

  “我母親故去了?!?p>  林尋舟愣了一下,重重地按了按李讓的肩膀,輕聲道:“回去看看,別管這邊的事了?!?p>  “我知道?!?p>  林尋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我……陪你喝酒?”

  李讓笑笑,表明自己并無大礙,“軍中不許飲酒的?!?p>  林尋舟正準備再說,一個兵士火急火燎跑來,喘著氣說道:“監(jiān)軍,您在這啊,讓小人好找?!?p>  李讓問他,“怎么了?”

  “朝廷來了文書,將軍請監(jiān)軍過去,噢,林先生也請同去?!?p>  李讓狐疑地與林尋舟對視一眼,不明白為什么也要叫林尋舟,后者倒是滿不在乎的,點頭應下。

  原來的府衙所在已經(jīng)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在上面搭了簡陋的中軍營帳,李讓讓衛(wèi)兵通報過后便得以進入。

  李如松坐在案頭,正饒有興趣地來回審視著手中的文書,戎裝換成了便服,李如松倒真顯得有幾分文官氣度。

  “將軍?!崩钭屔锨靶卸Y。

  李如松抬起頭來,目光越過李讓,落到林尋舟身上,玩味地笑道:“先生——你看我麾下將士所向披靡,幾日能打到王京?。俊?p>  “十日?!?p>  李讓眉頭一皺,此地不過距義州數(shù)百里,離王京還遠得很呢,就算到目前為止倭軍都是不堪一擊,也不至于十日便能推到王京吶。

  李如松哈哈大笑,一改靜坐時的內斂的氣質,狂熱地指著林尋舟,“天下英雄,唯我與先生耳!”

  李讓心頭猛地一顫。

  林尋舟暗中在后面拍了拍他,說道:“將軍還沒說朝廷發(fā)來了什么文書。”

  “可惜啊可惜……”李如松扼腕嘆息,“我關寧鐵騎兵鋒如此之盛,光復王京指日可待,朝廷卻讓我按兵不動?!?p>  “什么?!”李讓一步跨到李如松面前,就要伸手奪文書,又瞬間反應過來,慌忙之中彎腰賠禮,“下官失禮了?!?p>  李如松沒在意,將文書遞給他,李讓接過來便飛快地瀏覽一邊,呆呆地垂下手,“為什么!”

  他不能理解,自從明軍入朝以來,戰(zhàn)無不勝,兵鋒所指,無人可當,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朝廷會下令按兵不動?

  他茫然地回頭望著林尋舟,后者冷冷的表情表示他對這封文書沒有絲毫興趣。

  李讓忽然間就明白了朝廷的用意:阻撓林尋舟前往天道院。

  李如松輕扣桌案,“我看先生早點走吧,萬一下一封文書就是讓我們抓了你呢?!?p>  “不急,就在這睡一晚,我們明日再走?!闭f完,林尋舟就掀開帳子走了出去。李讓朝李如松行了一禮,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林尋舟!林尋舟!”李讓追上林尋舟,拉著他往僻靜處走去,“你怎么看?”

  林尋舟冷笑不已,“還能怎么看,皇帝老兒想拖延我去天道院的時間,那我就更想去一探究竟?!?p>  “那里面可全是倭軍!還不知道天道院到底是向著哪邊的!”

  “當然是向著倭軍的。”林尋舟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這你都看不出來?”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倭軍加上天道院,沒有關寧軍在外面牽制,太危險了。”

  “你沒聽見剛剛李如松說的嗎,皇帝老兒為了阻我,可以不顧朝鮮,下令官兵不動,你還指望什么?”

  李讓還是覺得不妥,左右張望了一下,確信四下無人,壓低聲音說道:“萬一關寧軍截你后路呢?”

  林尋舟簡直哭笑不得,說道:“是不是你我太熟悉了,讓你都想不起來我是貨真價實的劍仙了?”

  “不是——”李讓固執(zhí)地搖頭,被林尋舟按住,“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不是要請辭奔喪嗎,怎么忘了?”

  說到此處,李讓心緒陡然一落,整個人的氣勢一下子就泄了,頹然后退兩步,點點頭。林尋舟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找譚如鳴,別再擔心我,關心自己吧?!?p>  李讓嗯了一聲,兩人就此分開。

  云開月現(xiàn),李讓一下子覺得好冷,他抬頭望著異鄉(xiāng)地月亮,并不亮,卻讓人心涼。

  他踏著涼涼月光回到李如松帳中,向他請辭,“將軍,既然朝廷暫不用兵,下官想請辭奔喪——家母去世。”

  李如松眼皮都沒抬就點頭應下。

  李讓站了一會,行禮退下。

  走出中軍帳,李讓又抬頭看了一眼月亮,還是那么遠、那么冷。

  他的營帳在西面,一路走去,路上關寧軍都對他行禮,他卻已經(jīng)沒有心情回應,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著。

  一直走到僻靜處,他才忽地被一聲悶響驚醒,那是拳頭打在胸膛上的聲音。

  借著月色,他看見幾個身穿關寧軍裝的人將誰圍在中間,一拳拳地打下去。

  “一群短腿走得挺快啊,把你們落下那么遠還能趕上!”

  砰——又是一拳。

  “嘿嘿,將軍說了,打死沒事!”

  “住手!”李讓沖出去把他們拉開,中間赫然蹲坐著一個滿臉血污的戚家軍士兵。

  “你們在做什么!”

  眾人見是李讓,紛紛松了手,不過也沒有散開的意思,都訕笑著,“監(jiān)軍莫驚,不過是弟兄們切磋功夫罷了?!?p>  李讓看著那戚家軍士兵身上的傷痕,對他們怒目而視,“這也叫切磋?誰讓你們動的手!”

  無人應答。

  李讓提高了音調,“我問誰讓你們動的手!”

  眼見平時斯文的監(jiān)軍發(fā)了這么大的火,眾人只得行了一禮,怏怏離去,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李讓瞪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蹲下身來問道:“沒事吧?”

  士兵擦了擦嘴角的血漬,“你是關寧軍的監(jiān)軍?”

  “我是?!?p>  “滾開!”李讓被狠狠推開,眼看著士兵一瘸一拐地走了,這一瞬,他忽然記起了之前聽到的許多傳聞:

  關寧軍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主將李如松恃才傲物,狂妄自大……

  遼東諸軍,皆以李氏馬首是瞻,視朝廷無無物……

  再想到李如松兩次拉攏林尋舟入幕,其口氣儼然比之藩鎮(zhèn)。更不用說同為官軍,關寧軍竟對南軍同袍下如此殺手,置軍規(guī)于何地?

  李讓連著吸了幾大口氣,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冒出來:李如松——要反?

  他喘著氣打量四周,跳起來就往自己的營帳中跑,從一堆雜物中取出了一只籠子,里面關著一只癟毛的信鴿——這是他赴任之時朝廷所給,讓他暗中聯(lián)絡朝廷,除了喂食,他幾乎沒有沒有把它翻出來過,信鴿都已經(jīng)沒什么精神了。

  所幸,喂了點水和食物之后,信鴿都恢復了些精神。

  李讓平復心緒,鋪開信紙,提筆寫下數(shù)日所見,這些東西他早就應該報給朝廷,但他一直拖著,不想徹底和李如松決裂,這封信一旦寄出,他就再也別想從李如松這里要到半點好處。

  對——他是小人,他冒死來這里當官就是為了拿朝廷的俸祿,好寄給家中的老母與幼弟,所以他得好好活著,所以他想兩頭拿好處。

  但他現(xiàn)在不得不做出選擇了,李如松的確如傳聞所說心懷不軌——他不能以一己之私隱瞞不報,如果李氏謀反,天下大亂,生靈涂炭,那他李讓就是千古罪人。

  他不想做罪人,他也不想看百姓受苦。

  最后一字收筆,李讓松了一口氣,緩緩將筆放下,鄭重地將信塞入囊中,放飛信鴿,瘦弱的信鴿轉了兩圈就往遠處飛去,李讓這才癱坐到椅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倏——一支利箭貫穿了撲騰著的信鴿。

  副將捏著信紙走進中軍帳,恭敬地遞給李如松,“將軍!”

  李如松面無表情地看完,將信紙放在燭火上燒了。

  “將軍——殺了這個朝廷的走狗吧!”副將猙獰的表情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恐怖,身上鎧甲與腰間軍刀無不散發(fā)著陣陣寒氣。

  但身穿常服的李如松靜靜地坐著,不言自威,他搖了搖頭。

  “為什么?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怕不是回頭就把我們賣了!”

  “賣了?”李如松笑道,“誰拿他方自己人了?恐怕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眼下他身在我的軍中,還敢如此冒險,倒也算是丈夫了一回,沒必要殺他。”

  “可他向您辭行了,難保不是想趁機回到京城。”

  “這不重要,我們想做什么,京城都很清楚,只是大家都沒有把臉撕破罷了,現(xiàn)在殺了他,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更何況拉攏他也有利于我們拉攏林尋舟,雖然我看可能不大?!?p>  李如松抬頭看向這個從小就被父親指派給他的副將,“你說朝廷這一紙文書,只是針對林尋舟的嗎?”

  副將沉吟片刻,答道:“必然有限制關寧軍之意?!?p>  李如松點點頭,“我很好奇——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位天仙一般的人物,真的北游到了朝鮮嗎?”

  “那林尋舟似乎是篤定如此,想來很有可能?!?p>  “我崇拜了這么多年的人失蹤了,現(xiàn)在真相近在眼前,難道我要袖手旁觀嗎?”

  副將有些驚訝,試探著問,“將軍的意思是——直搗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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