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賊們都走了，呂笑天將身子一定，穩(wěn)穩(wěn)停在那父女二人身前。
此時一樓燈光璀璨，照在白羊、呂笑天、徐冠亭三人臉上，每個人表情都是那么莊嚴肅穆。
二樓看熱鬧的人收了目光，轉(zhuǎn)而與自己身邊的人交談飲酒，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想來也是，你怎么指望大戲落幕后，看客仍然不散場呢？
而人生豈非同等的落寞孤獨？逢場作戲、遇人演人、撞鬼扮鬼，曲終人散，除卻自己便什么也不剩。
難怪詩人愛飲酒，醉了，便把這般苦澀一干忘了。
然而其實人生的戲哪有完結(jié)？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場完了又一場。
那小老頭顫顫巍巍從呂笑天身后走了出來。
“老身叩謝三位恩人救命之恩！”說著便要下跪，卻被呂笑天用臂輕輕一承，身子如飄浮在空，怎么也沉不下去。
“老丈快不必多禮！救你的這兄弟二人都是武功蓋世的俠客，別說今天這幾十個山賊，就是再多十倍，他們也收拾的了?！?p> 白羊笑道。
“白哥哥這可過獎了。”徐冠亭亦笑道，這是他第一次覺得白羊說話好聽。
呂笑天聽了竟然也很受用，眨了眨眼睛，似有光芒，仿佛這世間再沒有比被人認可自己武功高強更值得他高興的事了。
“三位少年英雄，確實神勇。老身實在無以為報，賣藝多年，也攢下過幾兩銀錢，請三位恩公務(wù)必收下，否則叫我小老兒寢食難安！”
說著招了招手，那女孩便款款走了過來，從袖子中拿出幾個比她的手還要好看的東西——三錠亮閃閃的黃金！
名利浮人眼，財帛動人心，這道理多精辟！怎奈卻不是人人如此。
呂笑天之前從未出山，哪知道錢的好處？
徐冠亭或是俗人，可他的包裹里那些銀子要掏出來是這些錢的好幾百倍。
白羊則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蛟S在他眼里，他寧愿牽一牽那雙拿著金子的纖纖玉手。
所以遞給白羊時，白羊拒絕了。
遞給徐冠亭時，他也拒絕了。
遞給呂笑天時，呂笑天笑了笑，說道，“我等對你們父女二人確實是有恩情，既然這樣，就必須給你們還的機會，行走江湖，不能欠別人的，亦不能叫別人欠著自己的?！?p> 行走江湖，不能欠別人的，亦不能叫別人欠著自己的。多淺顯的話，卻仍有很多人不明白。
有一種人，就愛欠著別人的不還，這種人可惡，但還有一種人更可惡，那就是愛讓人欠著自己，不給人還的機會的人。
這種人就喜歡讓對方就永遠欠著自己的，永遠還不上，讓人家永遠有虧于自己，這樣就可以做人家一輩子的債主，永遠對人家頤指氣使。
白羊和徐冠亭當(dāng)然不是這個用意，但聽罷此話后心中都有愧意，在為人處事這方面，他們竟然還不如一個第一次出山的呂笑天。
“但老丈，這些不夠還啊?！眳涡μ煸掍h突轉(zhuǎn)。一語既出，四座皆驚。二樓的食客們也開始議論紛紛，人們都驚訝于這舉世無雙的俠客怎么突然管一個賣藝的老頭要上錢了？
”是了！恩公，老朽和小女這兩條命都是您救下的，您要多少錢都很合理，要不您開個價吧，我和小女盡量攢，攢齊了給您。“老頭咬了咬牙
”多少錢都不夠還?！?p> ”多少錢都不夠？“
”當(dāng)然，因為錢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情意需用情意還。“
錢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這話也就他呂笑天能說的出口。
”可，話雖然如此，該怎么用情意還呢？“
”爹?！按藭r那姑娘莞爾一笑，插話道，”我懂了，只要不用錢還，就是用情意還了?！?p> ”姑娘真是冰雪?！?p> ”閨女你的意思是？。?！?p> ”爹，我們?yōu)槎鞴珎兂獛锥涡∏伞！?p> ”嗯！“
二樓的人們再次把耳朵抻得老長。
琵琶、二胡和鳴而起。
姑娘玉唇輕啟，當(dāng)先唱了一首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噫！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姑娘聲音玲瓏剔透，上闋唱的細水長流、娓娓道來，下闋唱的九轉(zhuǎn)愁腸、凄哀婉轉(zhuǎn)，動情處引吭而歌，穿云裂石，結(jié)尾處低回靡靡，如喃喃自語。
一曲唱罷，在場人有黯然流淚者涕泗還未及擦干，琵琶二胡聲又起，竟是一首短歌。
”咿！相思苦、離別難，東風(fēng)無倚莫憑欄。人生清苦何所似，水光瀲滟月如弦！
呀！柳葉兒、菩薩蠻，且把新愁換笑顏。秋風(fēng)夜掃白衣寺，自古情理兩難權(quán)！”
姑娘連唱了三遍，在場的人都快把詞背下來了，人們覺得這詞雖短暫卻明晰，別有韻味。
未待回味，琵琶聲又起，是首民謠。
“妹妹光腳丫，哥哥撐傘來。小雨淅瀝瀝，要往哪里去？背了你回家，怕你染了病。
妹妹穿紅鞋，哥哥撐船來。今天去哪里？哪里也不去。拉起哥哥手，只盼夜長久。
五更天要白，月影照花臺。我有嫁人意，卻無嫁人命。家里要錢急，賣作他人傭。
天明風(fēng)又起，江心船空橫。可憐一對人，苦命又多情！可憐一對人，苦命又多情！”
這竟是一首這么悲傷的故事！三首曲子，幾近將男女悲歡、愛恨離合唱盡了。
人們忘了鼓掌忘了喝彩，只余深深的悲婉與嘆息。
”恩公，這些夠了嘛？“從那剛將人催出淚來的嗓子里忽地發(fā)出甜甜的聲音，人們不禁一驚，隨即想到，戲子無情，果然不虛，又何苦自己在這犯傻地自作多情？
”太夠了，老弟，拿銀子來。“
”拿銀子干嘛呀？“
”我不能白聽呀?！?p> ”恩公剛還說給我們報恩的機會我才唱的，現(xiàn)在又為何要給銀子呢？“
”我說的白聽當(dāng)然不是指剛才的小曲，剛才是你們還我們的——我指的是一開始你們彈奏的那些曲子，那個不能白聽的?！?p> “你真不像個大俠，倒像個錙銖必較的商人。”姑娘一捂嘴，樂了。
呂笑天也樂了，說道：”我本來就是商人，何時說過我是大俠了？“
”可是誰剛才說錢是最不值錢的來著，如今怎么自相矛盾了？“
這姑娘果然伶牙俐齒。
呂笑天撓撓頭，害羞道“可惜我現(xiàn)在，只有錢了?！罢Z氣極為惋惜。
窮的只剩錢，也唯有他呂笑天。
”我剛才看你救我們的時候，手里有個簪子來著?！肮媚镅劬φＡ苏＃瑺N若星辰。
”可是。。“
呂笑天本想說，那是買給我未來夫人的，可是怎么好說出口嘞。于是只好道：
”姑娘喜歡嘛？“
”唉，我的確還從來沒有正經(jīng)的簪子呢?！?p> 這句話真厲害，雖不把意思挑明了說，卻要讓你無法拒絕。
”好，既然姑娘喜歡，我就贈給給姑娘。正所謂，翠簪贈美人嘛?！?p> ”姑娘還敢當(dāng)，美人就不敢啦?！肮媚锔窀褚恍Α?p> 他把翠簪從袖里遞出。
他實在不會送禮物，竟然把簪子銳利的一頭沖著姑娘遞去。
姑娘用手把簪子輕輕抽了出來，慢慢戴在了頭上。
”你覺得好看嗎？“姑娘湊近他，低聲問道。
“啊額，好看，好看極了?！?p> “你騙人，我蒙著面紗，你怎么看得見我？”
“我。。?！?p> “想不到像你這樣的大俠也會使花言巧語騙小姑娘的，哼?！?p> “不是的，我。?！?p> “好了，不要解釋啦，跟你開玩笑。我只問你?！彼拥吐?，“你想看我的樣子嗎？”
“想看。。額不，不想看。還是想看啊，我該怎么說？”
“想看就說想看，真是個呆子?！惫媚镒鰳幼右Q他胳膊，他動也不動，臉卻已紅了。
”想看也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會再見的?！八炎齑嚼亩呎f道。
呂笑天從耳根紅到臉頰。
”再、再見?！暗人Y(jié)結(jié)巴巴說出這句話來時，姑娘早就跟她爹走了。
而等他再回頭看時，徐冠亭和白羊已經(jīng)在他身后較遠處坐下飲酒，身邊陸續(xù)有酒足飯飽戲也看夠了的食客下樓來往外走。
他嘆了口氣，獨自慶幸沒人注意剛才那一幕。
梆子已敲了二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