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1）
父王死后，我不是沒有遇見過王府舊人。樹倒猢猻散，一個個都是炎涼之輩，見了我，不是想占有，便是想要將我獻(xiàn)給朝廷。這些年我隱姓埋名，防的更多是此輩人。朝廷的畫師沒有見過我，僅根據(jù)其他人的口述畫影圖形，到了官差那里，拿到的緝捕文書多半失了真。隨著年齡漸長，官差即使見到我，略一遮掩便能逃脫。而這些舊人，像噩夢一樣，一旦遇見，逃也逃不掉。程時飛不是第一個，但應(yīng)該會是最后一個。
我坐在墻角，手指撫摸著面具的輪廓，一筆一劃的勾勒。不知堇娘如何了，程時飛如此對我，自然不會放過她。唯一讓我欣慰的，是憐心在王府中，即便我與堇娘遭遇不測，薛嬤嬤也會將憐心照顧的很好。
大門打開，風(fēng)吹進來，掛在過道上的燭火整齊的搖曳，似乎隨時會被風(fēng)吹滅。這里是雍都看守最嚴(yán)密的大牢，暗無天日。每天辰時，牢頭會給關(guān)押在這里的人送飯，僅此一頓，有些重犯吃過飯以后，便會被帶走處斬。到現(xiàn)在，牢頭送了七次飯，那么我應(yīng)該是在這里關(guān)了七天。
那天被程時飛獻(xiàn)給梁遇后，便被關(guān)進這里，等待朝廷批文。
“吃飯了?！崩晤^蒼老的聲音響起。他年近古稀，佝僂著身子，將飯菜端進來。見昨天給我的飯菜還放在原處，嘆一口氣，勸道，“姑娘，人是鐵飯是鋼，你整天不吃飯，便是鐵打的也撐不住。你這么年輕，若是受了冤屈，未過堂之前可以請訟師申冤。犯不著糟蹋自己的身體。”
“多謝您。我不餓。您還是拿給其他人吃吧。”我搖搖頭，這里的飯菜多半是餿的，令人難以下咽。但餓極了，也能硬著脖子咽下去。我一個將死之人，若非不得已，不愿這樣勉強自己。
“哎?？上Я耍昙o(jì)輕輕…”牢頭念叨著，四下望了一望，從推車上拿出一個竹筒丟進來，低聲道，“這是我老伴熬的粥，干凈的，你吃一點，別被其他人看見。”
他這么做，若被其他人看見，少不了一頓板子。我只得接過來，藏在衣擺下。那牢頭和藹的笑了笑，推著車?yán)^續(xù)朝前走。
厚厚的墻壁被叩響，隔壁牢房的人又在同我講話，“丫頭，你的飯菜扔了可惜，還是送給我吃吧?！?p> 我聽了，掙扎著起身，將飯菜朝那邊的鐵欄推了推，隔壁一只粗壯的胳膊探出來，將飯菜撈了去。記得剛被關(guān)進來時，犯人們齊齊的趴在鐵欄后望著我，一些膽大的甚至將胳膊伸出來，試圖拽住我的衣擺。走過隔壁，這人蹲在墻角，滿面胡茬，頭發(fā)臟亂，嘴里嚼一根茅草，見我走過，眼睛被光線突然照到一般，微微瞇了瞇。
那是唯一的一次照面，從此只能聽到彼此的聲音。
幾天下來，我知道他曾經(jīng)戍防邊關(guān)，因為不愿意濫殺異族的普通百姓，被上頭的千夫長安了一個通敵的罪名，等待秋后處斬。
“他是嫉妒我的才干，擔(dān)心我立了戰(zhàn)功，取代他這個千夫長的位置?！蹦侨藝@口氣，解釋道。“我父母雙亡，又無兄弟，了無牽掛。本想戰(zhàn)死沙場，了卻殘生，誰知道會被關(guān)在這種地方，真窩囊?！?p> 我不答言，他說什么，我便聽著。
“丫頭，你在思念誰？你的情郎嗎？你這么美，情郎一定很俊俏。”那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
見我久久的不說話，便唱起小調(diào)，他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朔洄從之，道阻且長。朔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沈六郎，知道她是誰嗎？慕南王府的天心公主，廢帝李成則的皇后，朝廷欽犯！你敢調(diào)戲她，活得不耐煩了！哈哈哈！”
遠(yuǎn)處出來粗獷的喊聲，不知是哪個監(jiān)牢的犯人。話音一落，不少人跟著起哄。
沈六郎大笑，“都是要砍頭的，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必藏著掖著！老子就是中意這丫頭，誰能奈我何！”
“安靜安靜！”獄卒走過來，腰刀劃過鐵門，叮當(dāng)作響。
這里面有二十四個獄卒，十二人一班輪值，日夜看守。監(jiān)獄外頭更有重兵把守。憑你藝高膽大，也插翅難飛。我壓根兒也沒想過要逃。
擰開粥筒，一股清淡的香氣撲鼻而來，輕輕抿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悠遠(yuǎn)綿長。味道像極了薛嬤嬤為我準(zhǔn)備的早飯，碧粳米加蜂蜜、紅棗，熬上兩個時辰，入口即化。這牢頭生活清苦，大約是普通的米配了蜂蜜熬成，有這般味道已是難得。
幾只老鼠在腳邊吱吱的爬。我將一些粥傾倒在地上，它們很快爬過來，將那些粥吃了個精光。
“以前在邊塞，冬天沒了糧食，餓的人前胸貼后背，鳥雀、老鼠都是難得的美味。尤其是老鼠，捉到以后剝了皮，放在火上烤，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撒點鹽巴上去，那叫一個好吃！”沈六郎似乎對過往十分懷念，“還是現(xiàn)在的日子好，衣食無憂，風(fēng)雨不愁。”
我安靜的聽著，從未到過邊關(guān)，沙場點兵、萬馬崢嶸的景象大約永遠(yuǎn)也見不著。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夜半，大多數(shù)犯人都進入夢鄉(xiāng)。兩個獄卒冷不丁的走過來，“喂，有人要見你，快出來。”
我心生疑惑，這里向來不準(zhǔn)外人探視，怎么會有人要見我？
獄卒徑直打開門鎖，粗魯?shù)膶⑽規(guī)С鰜?。枷鎖碰到欄桿，發(fā)出叮叮的脆響。走不上幾步，沈六郎驀地?fù)涞綑跅U前，面容猙獰，銳利的眸子宛若鷹隼，“你們，想干什么？”
一名獄卒拔出劍，抬手刺向沈六郎，口中惡狠狠的道，“自身難保，還想逞英雄！”
沈六郎不避不躲，一把握住刀鋒，鮮血瞬間涌出，淅淅瀝瀝灑在地上，在燭火下一片猩紅，“你們要敢傷她，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不怕死的人，你跟他慪什么。快點，別耽誤了公子的事兒！”令一名獄卒催促道。
這獄卒收了刀，兩人推著我，罵罵咧咧的朝前走。我回頭，見沈六郎望著我的眼神悲憤萬狀，只得朝他一笑，算是承了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