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館外面停著一頂轎子,一輛牛車,粉館里面人頭攢動,喜氣洋洋。王家老兒、老太婆和八老舉著酒杯,挨著桌子敬酒。鵲兒找到老兒悄聲道:“爺爺,牛兒!”老兒道:“大聲點。”鵲兒大聲道:“牛兒!”老兒道:“牛兒拴得死死的,絕跑不脫?!冰o兒道:“隔壁店鋪的伙計喊我們把牛兒移一下,拴到別處去,別拉了糞在街上,妨礙做生意?!崩咸帕R老兒道:“一輩子摳摳索索,我說雇兩頂轎子,他非不聽,趕著牛車來現(xiàn)世,多雇一頂轎子能花幾個錢?!崩蟽盒攀牡┑┑溃骸鞍谖疑砩希业呐何也恢??中午才拉過的,這一時三刻,決不會拉?!崩咸诺溃骸耙f一拉了怎么辦?”老兒拍著胸脯道:“要是拉了我把它吃了?!痹捯粑绰洌宦牭瞄T外響起一連串“噗”“嘩嘩”的聲響,老兒呆在當(dāng)場。老太婆呵斥道:“趕快趁熱去吃!”李棗打了個哈哈道:“不礙事,大家繼續(xù)喝酒,我去處理。”老兒道:“有勞李棗哥哥,李棗哥哥快去快回,一會兒多敬你一杯?!币蝗凭赐?,祖孫三人回到桌子上坐下,李棗也回來了,老兒端起一杯酒對李棗道:“不是兄弟,勝似兄弟,這孩子以前有你們這些哥哥姐姐們罩著,是他的福氣,小老兒替他謝謝你們,這杯酒先敬李棗哥哥?!崩顥椗e杯道:“爺爺說錯了,我和他,是他罩我,不是我罩他?!崩蟽旱溃骸袄顥椄绺缈蜌?。”李棗道:“你們今日成為一家,既是他的福氣,也是你們的福氣,這孩子看他油嘴滑舌,其實宅心仁厚,是個難得的善良人,爺爺奶奶以后終身有靠,我恭喜爺爺奶奶?!卑死系溃骸耙蛔雷泳撇巳蛔∧愕淖臁!敝苄薜碌溃骸盀槭裁床徽f,不好的要說,好的更要說,不好的說出來,讓你警醒,幫你改正,好的也要說出來,樹為榜樣,讓大家學(xué)習(xí),這就叫懲惡揚善?!崩蟽悍畛械溃骸按蠊偃苏f得好!以后這孩子的前程,還要著落在大官人身上?!敝苄薜碌溃骸昂谜f好說,包在我身上。”秀才馬周看著周修德,突然恍然大悟。李芷蘭舉起酒杯起身對老兒和老太婆道:“恭喜爺爺奶奶!”老兒和老太婆忙舉起酒杯。老兒道:“感謝掌柜姐姐。”老太婆道:“掌柜姐姐,這孩子跟你十年,你們相依為命,親如一家,這孩子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不要分什么彼此?!崩钴铺m道:“感謝爺爺奶奶今日又給他一個家。”說完喝了杯中酒。八老道:“口渴得緊,怎么沒人和我喝?!毙≌俚溃骸熬湍隳屈c酒量,來,看我灌不死你?!崩钴铺m道:“等一等,我先來?!卑死系溃骸昂谩!闭f完端起酒杯就喝。李芷蘭道:“不急,等我說兩句?!卑死系溃骸耙染秃龋f什么!”李芷蘭帶著哭腔道:“放下!”八老道:“不想聽你啰嗦。”李芷蘭哽咽道:“白眼狼,我養(yǎng)了你十年,說走就要走了?!卑死弦矞I光瑩瑩道:“十歲跟著你,幾千個日日夜夜聽你啰七八嗦,煩都煩死了,趁早散伙。”李芷蘭流淚道:“不要臉,看人家吃饅頭,給了還跟著要,跟了幾條街,打也打不走,從此賴住人家不放,一賴十年?!卑死涎蹨I鼻涕流了一臉道:“來的時候沒有桌子高,就給你跑堂打雜,下輩子一定也學(xué)你拿半截饅頭在街上守著,把你也騙去我家給我擦十年桌子板凳?!崩钴铺m失聲痛哭,再也說不下去。小召道:“你們倆哭完了沒有,哭完了干一杯?!卑死喜林蹨I道:“快了?!崩钴铺m道:“我哭完了?!毙≌俚溃骸八侨ギ?dāng)孫子,又不是上殺場,你哭得那么傷心,讓接手的下家心里怎么想!”老太婆苦笑道:“這個丫頭一張嘴從來不饒人。”小召抱拳道:“老太婆,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從今以后,我們不打了。”老太婆道:“本來就沒打過?!卑死系溃骸拔铱尥炅耍覀兒染瓢??!毙≌倥e起酒杯對八老道:“姓八的,還記不記得放河燈時許下的愿?”八老點了點頭。小召擠眉弄眼道:“恭喜你心想事成?!?p> 粉館門口響起小孩子的聲音。“掌柜的在哪里?”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阿蠻。李芷蘭忙起身走過去,鶯兒跟在阿蠻身后進(jìn)了粉館,李芷蘭沖鶯兒點了點頭,對阿蠻道:“小小姐找我干什么?”阿蠻道:“掌柜的姨娘,我想吃粉。”李芷蘭道:“對不起,今天沒有粉吃?!卑⑿U咧嘴哭道:“這么多人,定是他們把粉吃光了,我不依,我要吃粉。”李芷蘭哭笑不得,領(lǐng)著她來到自己的酒桌前,指著桌上的酒菜道:“我們今天擺酒,全是好菜,比粉好吃,我們坐下喝酒吃菜,好不好?”阿蠻道:“不稀罕,我就要吃粉?!备挚蘖似饋怼V苄薜掳櫭嫉溃骸靶『⒆硬灰?。”阿蠻抬頭看了看他,繼續(xù)哭。周修德道:“你認(rèn)不認(rèn)得我?”阿蠻道:“不認(rèn)得。”周修德道:“不認(rèn)得就好,你過來,我問你。”阿蠻走到周修德身邊。周修德拉住她的手問道:“怎么不在家里玩?跑上街做什么?”阿蠻道:“買芝麻糕吃。”周修德看了看鶯兒,鶯兒懷里抱著一個碩大的紙包。周修德?lián)u了搖頭道:“你娘呢,她不管你?”阿蠻道:“娘在家里忙著生娃娃,沒空理我。”周修德驚道:“她一個人怎么生娃娃?”阿蠻道:“我不騙你,娘在家里一天吐到晚,說是有一個小人在她肚子里打拳?!敝苄薜孪渤鐾猓瑩ё“⑿U道:“你說的是真的?”阿蠻在周修德衣服上嗅了嗅道:“你是爹爹?”周修德忙放開阿蠻道:“我不是。”阿蠻伸手到周修德腋下?lián)?,周修德忍耐不住,扭捏著笑了起來。阿蠻大喜道:“你是爹爹,你就是爹爹!”說完直撲進(jìn)周修德懷里。秀才馬周道:“周大人,你瞞得我們好苦!”周修德嘻嘻笑著不做聲。李棗李芷蘭一齊望向馬周,馬周道:“是周大人沒錯。”李棗李芷蘭一齊離席,望著周修德拜倒在地。眾人也都跪下給周修德行禮。周修德忙抱起阿蠻往粉館外面走,一邊走一邊說道:“王家爹爹,抱歉攪了你的局,我走了,你們接著辦喜事,大家都請起吧,人太多,一個一個我扶不過來,周修德告辭!”說完一溜煙逃掉了。
李棗問馬周道:“原來秀才早看出來了?”秀才道:“慚愧,一直疑心是他,方才吃酒的時候才敢認(rèn)定?!崩顥椀溃骸澳X袋想炸了也想不到是他,你要是說慚愧,我們都活不成了,要慚愧死了?!崩钴铺m道:“一直疑心是他,為什么不早說?”秀才道:“不是十拿九穩(wěn),不敢說。”李棗道:“他扮成這樣,就是不想讓旁人認(rèn)出來,就算認(rèn)出來,也要裝作不知道?!卑死蠈咸藕屠蟽旱溃骸盃敔斈棠淘缇椭??”老太婆和老兒點了點頭。老太婆得意道:“不是他出馬,得不到我的寶貝孫子!”八老吐了吐舌頭。鵲兒道:“后悔了?”八老道:“等以后我欺負(fù)你的時候,你不要后悔?!毙≌倜鏌o表情對八老道:“你打算怎么欺負(fù)她?”八老道:“還沒想好,欺負(fù)人是你的專長,等以后得了空,慢慢向你討教?!毙≌俸吡撕?,不說話。老太婆看了老兒一眼,老兒端起酒杯起身道:“多謝各位親朋,小老兒夫婦感謝各位了,大家干了杯中酒?!崩钴铺m不舍道:“這就要走了?”老兒陪笑道:“天色不早了?!卑死系溃骸白?!”
大家喝完團(tuán)圓酒,擁著老兒、老太婆、鵲兒和八老來到粉館外面。李棗早已把那頭健碩的大水牛牽回來套在車上。老兒和老太婆牽著八老來到當(dāng)先的轎子邊,老太婆顫聲道:“乖孩子上轎,跟爺爺奶奶回家?!卑死舷崎_轎簾看了看道:“長到二十歲還沒坐過轎子。”老太婆道:“今日坐個夠。”八老道:“我不坐,還是奶奶自己坐吧。”說完扭頭往回走。老太婆急道:“你干什么?”八老不理她,老太婆帶著哭腔道:“乖孫子,回來!”眾人一片錯愕。八老走到牛車旁大聲道:“奶奶身子弱,轎子你坐,我坐牛車。”李芷蘭走到八老身邊狠狠在他身上掐了一把道:“她老了,比不得我年輕,你少捉弄她,別活活嚇?biāo)懒怂??!崩咸叛酆瑹釡I道:“乖孫兒!”老兒扶著她蹣跚走回來,老太婆道:“乖孫兒,今天你是主角兒,你坐?!卑死系溃骸澳棠膛乱搽y得坐一回轎子,還是奶奶坐?!崩咸判÷晫Π死系溃骸皝淼臅r候我已經(jīng)坐了,你以為我傻,花了錢不會受用?你去坐?!卑死系溃骸拔易I子,你和爺爺坐牛車,沒這個道理,傳出去,人家罵我不孝順。”老太婆慈愛地在八老頭上摸了摸道:“快去,你不坐,我也不坐?!毙≌俨荒蜔┑溃骸斑€走不走?”八老道:“都不坐,你去坐?!毙≌贈_李芷蘭道:“掌柜姐姐盼著坐轎子望眼欲穿,今日先坐一坐過過癮?!崩钴铺m啐道:“又在胡說八道。”小召道:“那就讓鵲兒坐,再請一班吹鼓手來,索性來個好事成雙,又接孫子,又娶孫媳婦,美死這個王八蛋?!冰o兒羞得要跳腳。老兒道:“或者掌柜姐姐和幾位干脆一起同去老兒舍下盤桓幾日?!崩咸畔驳溃骸昂弥饕?!”李芷蘭推辭道:“你們今日先回去,日子長,以后有機會。”李棗拉著秀才耳語幾句,兩個人走過來,不由分說架起八老就往轎子上拖。八老連踢帶打叫道:“做什么,放開我!”李棗道:“偏不放,誰叫你不乖?!卑死喜煌暝?,李棗鐵箍似的緊抱著他,秀才掀起轎簾,李棗拎小雞一般提起八老,把他按進(jìn)轎子里,長聲喝道:“起轎!”幾個轎夫穩(wěn)穩(wěn)地把轎子從地上升起來。李芷蘭和小召也扶著老兒夫婦和鵲兒上了牛車,一車一轎終于起身,緩緩?fù)菛|郊外王家而去。
連日操勞,李芷蘭在床上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一個人暗暗抹了幾把眼淚,終于又累又困,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微明,忙慌里慌張從床上起來,一邊嘴里嘟囔著罵著自己,胡亂攏了攏頭發(fā),一邊扣著衣扣,從后院往大堂里走,正要掀開門簾,秀才馬周卻從外面先掀開了門簾,兩個人都嚇了一跳。李芷蘭手忙腳亂拉衣襟蓋住自己雪白的半片胸脯,面紅耳赤道:“你怎么這么早?!瘪R周趕忙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李芷蘭急道:“轉(zhuǎn)過頭去?!瘪R周聽話地扭轉(zhuǎn)頭,走回大堂。李芷蘭匆忙扣好衣服,定了定神,來到大堂,一張臉猶自紅得艷如桃花,問馬周道:“你開的門?”馬周點了點頭。李芷蘭道:“你讀書辛苦,早上還是多睡一會,以后我開門?!瘪R周道:“不礙事,我睡得早,醒得早,你比我辛苦,八老走了,以后早上的門,我來開,跑堂打雜的事你也放心,學(xué)了這么久,我能頂?shù)闷饋?。”李芷蘭淺淺笑了笑,抬眼看見馬周癡癡地看著自己,含羞道:“看什么?”馬周喃喃道:“好看?!崩钴铺m道:“哪里好看?”馬周道:“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哪里都好看?!崩钴铺m道:“謝謝你,你知道我舍不得八老,心里難過,所以說好聽的話兒,哄我開心。”馬周連忙搖手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今天真的很好看,不是,你天天都很好看,哎呀,我的嘴真笨,不會說?!崩钴铺m道:“也就是你,來這里這么久,也沒有學(xué)會那小子的油嘴滑舌。”二人正說著話,小召背著包袱從后院里出來,穿過大堂,徑直向粉館外面走去。李芷蘭好奇道:“你去哪里?”小召頭也不回道:“回家。”李芷蘭驚道:“回家?回哪個家?”小召停步,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李芷蘭道:“天都這么亮了,你有沒有睡醒?要是沒有睡醒,你就不要起來!你說我回哪個家?”李芷蘭手里提著的掃把啪地落到地上。小召撇了撇嘴道:“早知道你今天起這么早,我就不走大門,從后院翻墻出去,免得碰上你!大清早的,不要哭哭啼啼假裝不舍得,不吉利,我走了。”說完沖李芷蘭和馬周搖了搖手,頭也不回地邁出大門走了。李芷蘭像被人抽了腳筋,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欲哭無淚地看著粉館大門。門外忽然響起小召的掙扎聲和叫罵聲?!巴醢说?,放開我!”只見八老死死抱著小召,生拉硬拽地把她拖回了粉館。八老沖馬周道:“快關(guān)門?!瘪R周忙跑步去關(guān)門。小召被八老攔腰抱著,騰不出手,伸出一條腿往馬周腳下掃過去,馬周一頭栽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小召用力掰八老的手,八老咬緊牙關(guān)不放,小召火起,低頭在八老手臂上就是一口,八老吃痛,終于放開。小召轉(zhuǎn)過身來就是一個耳光,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八老臉上,八老疼得嘴里嘶了一聲,臉上立時現(xiàn)出一個鮮紅的巴掌印。李芷蘭默默走到馬周身邊把他拉起來,又看了看八老的臉,伸出一根手指對著小召點了點。小召道:“指指戳戳干什么?你眼瞎?沒看到他一路把我從外面抱進(jìn)來,油都被他揩完了。”李芷蘭道:“前前后后打過他多少次,你自己數(shù)一數(shù),看數(shù)不數(shù)得清?!卑死系溃骸拔覀円粋€是貓兒,一個是狗兒,見面就要打?!崩钴铺m道:“你們接著打吧,我懶得管你們?!闭f完撿起掃把,自顧自掃起地來。八老對小召擠眉弄眼道:“昨天邀你坐轎子和我一同去,你跟我假客氣,怎么樣,等我一走就后悔了吧,這么早就收拾了包袱去找我?”小召失聲笑道:“掌柜姐姐,你聽,世上居然有這么不要臉的,自作多情到這個地步!”李芷蘭頭也不抬道:“別叫我姐姐,我不認(rèn)得你們這兩個忘恩負(fù)義的王八蛋?!卑死系溃骸斑€賴?你背了包袱出門,不是去找我?去哪里?”小召道:“你管我去哪里!不要只說我,說說你,你大清早背著包袱跑回來,你想做什么?昨天已經(jīng)被掃地出門的人,今天又死皮賴臉想回來?”八老道:“別提了,提起來傷心,奶奶家里那只狗子記仇,這么久了居然還認(rèn)得我,我一下轎就沖我撲過來,滿院子的人都趕不退,好不容易拿鏈子拴住了,汪汪汪一刻不停吼叫了一夜,害得我一夜眼皮子都沒合,一刻也沒有睡著,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給奶奶打了聲招呼,提著包袱沒命逃了回來。”小召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該!”李芷蘭忍住不笑,板著臉揮著掃把道:“滾到一邊去。”八老道:“等一下再掃?!崩钴铺m喝道:“滾開!”八老一把搶過李芷蘭手里的掃把道:“急什么?說了等一下再掃,沒看見我們在說話?你掃的一屋子全是灰,讓不讓我們好好說話。”李芷蘭道:“真是屬豬的,記吃不記打!孫子,你臉上的巴掌印還沒消,又死皮賴臉和她好得像一個人,要說話滾進(jìn)后院去說,不要妨礙我和秀才收拾打掃,耽誤了做生意,大家伙都吃西北風(fēng)?!崩钴铺m把手伸向八老討要掃把,八老看也不看她,隨手把掃把扔在地上,對小召道:“走,進(jìn)去說。”小召道:“好。”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后院走,李芷蘭看著二人的背影,心里歡喜無限,卻佯裝發(fā)怒,撿起掃把啪的一記拍在八老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