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德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太平粉館,怎么回的府衙,怎么上的床。睡到半夜醒來,口干舌燥,摸黑起來喝了一口茶水,重新躺下,見旁邊董沅君側(cè)身躺著,翻過身去摟在懷里,觸手處只覺膚如凝脂,瑩潔光滑,又上下摸了摸,居然赤條條一絲不掛,心下暗笑道:“笑我熬不住,自己終于熬不住了?!睋Я艘魂嚕崔嗖蛔?,趁著余下的一點(diǎn)酒勁翻身上馬舞弄起來,全不管底下的那個人不住瑟瑟發(fā)抖。再一次醒來時已是天色大亮。周修德?lián)u了搖董沅君。董沅君動了動。周修德道:“醒了?”董沅君不說話。周修德伸手到董沅君胸前抓了一把道:“羞不羞?”董沅君縮成一團(tuán)。周修德笑道:“夫人不要羞,終歸還是我找的你,你贏了。”董沅君仍然不說話。周修德把董沅君身子扳過來,看見的卻是鶯兒的臉。周修德嚇得魂飛魄散,一骨碌滾到床下。鶯兒整個人縮進(jìn)被子里。周修德結(jié)結(jié)巴巴道:“鶯兒你害我!”鶯兒小聲道:“不是我,是夫人。”周修德氣急敗壞道:“她指使的?”鶯兒羞道:“昨天夜里一回來,夫人就把我和你關(guān)在房里,衣服都收走了,門也上了鎖。”周修德爬起來四下里尋找,滿屋找不到一件衣衫蔽體。光著身子走到門邊拉了拉,只聽見外邊鐵鎖叮當(dāng)做響,氣苦道:“這潑婦!終于還是著了她的道兒。”鶯兒道:“老爺不愿意?”周修德道:“你不一樣是被逼的?”鶯兒把頭從被子里伸出來道:“我愿意的。”周修德忙拉了一點(diǎn)被角蓋住下半身。鶯兒又羞澀地縮進(jìn)被子里。周修德道:“你為什么要愿意?一個人只有一顆心,分不成兩半,我的這一顆心已經(jīng)給了她,全在她身上。”鶯兒道:“我不要老爺?shù)男?,我把我的心給老爺就好了?!敝苄薜碌溃骸澳悴欢兆邮且惶焯爝^的,日子長了,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鶯兒道:“我是下人,夫人給我什么就是什么,我怎么會和她爭?老爺心里有沒有我,也不要緊。”周修德道:“那你圖什么?”鶯兒停了半晌,從被子里探頭出來道:“只要每天都能看到老爺就夠了。”周修德道:“不懂。”鶯兒道:“我喜歡老爺,老爺不知道?”周修德驚道:“你喜歡我?”鶯兒大著膽子道:“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看見你讀什么書,我就讀什么書,學(xué)你說話,學(xué)你寫字,學(xué)你刻印章,你每寫一副字,寫得好的我收起來,寫廢了的我把廢了的那一邊剪掉,剩下的也收起來,每一個字我都舍不得扔?!敝苄薜碌溃骸澳氵@么有心!你不說我還不知道?!柄L兒道:“老爺上次從家里跑出去,躲在添平城里,也是我從你給李棗他們刻的賣肉的印章上面發(fā)現(xiàn)了端倪?!敝苄薜碌溃骸斑€有銀子呢,你連我摸過的銀子也認(rèn)得出?”鶯兒笑道:“那是雁兒的功勞,她在府里的每一塊大一點(diǎn)的銀子底下都提前做了記號?!敝苄薜驴扌Σ坏玫溃骸八心銈儍蓚€一文一武哼哈二將,我就算插翅也難逃你們的手掌心?!遍T外響起篤篤的敲門聲。周修德忙鉆進(jìn)被子里,不小心又碰到了鶯兒,被火炭烙了似的,忙不迭躲開。門外雁兒叫道:“鶯兒。”鶯兒應(yīng)了一聲。雁兒道:“老爺醒了沒有?夫人叫我送飯來了。”周修德忙沖鶯兒擺手。鶯兒道:“老爺還沒有醒,你進(jìn)來吧。”雁兒道:“夫人交代了,不許開門,我把飯菜放在窗子上邊,你自己取?!敝苄薜氯滩蛔〗械溃骸翱旖心菨妺D來開門?!遍T外響起董沅君的聲音:“老爺,我好心好意幫你,你不但不領(lǐng)情,反罵我潑婦?你見過世上有幾個我這樣貼心貼肺替家里男人著想的潑婦?”周修德求饒道:“夫人快放我出去,不要誤了我的公事?!倍渚溃骸笆裁垂菲ü拢瑥那耙慌苁彀雮€月,不怕誤了公事?!敝苄薜碌溃骸皬那笆菑那埃@些日子西北匪亂,兵連禍結(jié),烽火眼看就要燒到湖廣。”董沅君不屑道:“匪亂自然有我爹爹他們那些武將去平定,用不著你書生去管,你好事辦成了沒有?”周修德道:“辦什么好事?”董沅君道:“還沒有辦成?那你們繼續(xù)辦,沒有辦成不許出來!”周修德忙改口道:“辦成了辦成了!”董沅君道:“真辦成了?”周修德道:“真辦成了。”董沅君道:“好!既然已經(jīng)辦成了,三天三夜不許出來,在里面繼續(xù)快活吧!”說完拉著雁兒,哈哈大笑著走了。
李棗一陣風(fēng)似的沖進(jìn)太平粉館,站在李芷蘭面前。李芷蘭又驚又喜道:“千總大人回來了?”李棗笑嘻嘻看著李芷蘭不說話。小召一掌拍在李棗后背,李棗站立不穩(wěn),眼看要倒在李芷蘭懷里,李芷蘭慌忙跳開。李棗往前沖了幾步,扶住桌子勉強(qiáng)站穩(wěn)。小召道:“什么意思?眼睛里除了她,沒有別人?”李棗賠笑道:“確實(shí)沒看見你?!毙≌俚溃骸拔诣圃陂T口你看不見,她站在人堆里你卻看得見!到底是做了官的人,眼睛里只看得見官太太,哪里還看得見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李棗道:“誰是官太太?”小召道:“怕你傷心,不告訴你。”李棗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小召道:“秀才哥哥考中了,做了舉人老爺,沒幾天她就嫁給秀才哥哥做了舉人太太,猴急得很。”李芷蘭啐道:“閉嘴!”李棗道:“難怪看著我跌跤袖手旁觀,要是以前,怎么也會拉一把。嫁了和沒嫁,就是不一樣?!崩钴铺m道:“不是在打仗嗎?怎么回來了?”李棗道:“也不是天天打,打累了也會歇息幾天?!毙≌俚溃骸叭思野桶偷鼗貋砜茨?,你卻問人家回來做什么。”李芷蘭沒好氣對小召道:“以后這種話不要亂說,人家又不是沒人看,看我做什么?”李棗道:“本來是回來看你的,沒指望了,只好換個人看看?!毙≌俚溃骸扒Э偞笕艘粋€人回來的?沒帶幾個跟班?”李棗道:“有兩個,在后面。”望了望門口道:“來了。”只見兩個精壯的漢子進(jìn)了粉館,來到李棗身邊,給李芷蘭和小召行了禮,垂手立在李棗后邊。李芷蘭道:“不錯,比小五和小七強(qiáng)?!毙≌俚溃骸皼]眼光就是沒眼光,拿那兩個廢物和這兩個比,這兩個隨便哪一個我都不是對手!”李芷蘭道:“當(dāng)真?是出息了,雖然沒穿官服,不怒自威,像個千總的樣子?!币粋€漢子對李芷蘭道:“稟告夫人,不是千總。”李芷蘭道:“不是千總是什么?又升了?”那漢子道:“半年前就升了守備。”小召道:“守備是個多大的官?”李棗道:“也不大,手下千把號人。”李芷蘭驚呼道:“一千人!”小召也歡呼雀躍道:“那么多!李棗哥哥,你要當(dāng)將軍了!”那漢子道:“現(xiàn)在比將軍還大。”李棗擺了擺手,對兩個漢子道:“自己找地方坐?!币粋€漢子道:“主上交代過,要我們寸步不離,保護(hù)好您。”李棗道:“這里是粉館,米粉包子噎不死我。你們兩個像兩根木頭杵在我旁邊,我還怎么跟人家說話?”李芷蘭道:“兩位軍爺先坐,我去廚房給你們下粉,每人一碗夠不夠?”李棗道:“每人兩碗?!崩钴铺m道:“每人兩碗就是六碗,你錢帶夠了嗎?”李棗摸了一個布包出來晃了晃,嘩嘩做響,對李芷蘭道:“夠不夠六碗粉錢?”李芷蘭兩眼放光道:“差不多夠。”小召道:“六百碗也夠了!”李棗把布包遞給李芷蘭道:“收起來吧!”李芷蘭猶豫道:“真給我?”李棗道:“變了,真變了,從前見了錢,撲上來搶,現(xiàn)在居然跟我客氣?!崩钴铺m道:“心里還是想搶?!崩顥椀溃骸拔也缓湍闼阗~,也不和你說還賬這兩個字,這些錢你先拿去,以后缺錢花了找我。”李芷蘭喜滋滋地把錢袋子取過來。小召急道:“還有我!”李棗笑了笑,又摸了一點(diǎn)碎銀子出來,放在小召手里。
老叫化把米粉包子放在李棗面前,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了。李棗問李芷蘭道:“你家舉人老爺呢?”李芷蘭道:“什么舉人老爺!秀才去府衙了,你回來得正好,周夫人生了個胖兒子,請我們晚上去吃酒?!崩顥椀溃骸拔乙踩ィ俊崩钴铺m道:“為什么不去?你不敢去?”李棗道:“有一點(diǎn)。”李芷蘭道:“我和秀才湊合著成了一對,你也有現(xiàn)成的那個人在那里,這次定下來?!崩顥椀溃骸奥犇愕模氵@里沒指望了,我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崩钴铺m羞道:“又胡言亂語?!崩顥椀溃骸鞍死夏兀俊崩钴铺m道:“估計(jì)還有最后幾個包子沒有做完。”李棗看著老叫化兒背影道:“這么老的你也要?”李芷蘭道:“會不會說話?”李棗道:“這么老的跑堂你也要?”李芷蘭道:“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叫化子,瘋起來抓住哪個認(rèn)哪個做兒,大家看他可憐,留下來給他碗飯吃。”李棗道:“看起來不像,為什么不抓住我認(rèn)兒,瞧不起我。”李芷蘭沒好氣道:“我去把他給你叫來。”李棗忙拉住李芷蘭。李棗道:“把他留下來了,我怎么辦?”李芷蘭道:“他不瘋,你瘋了,放著將軍不做,回來繼續(xù)給我跑堂?”李棗道:“他定是占了我的房間,我睡哪里?”李芷蘭道:“放心,你的房間空著。”李棗道:“他睡哪里?”李芷蘭道:“一直賴著八老不放,非說八老是他兒,形影不離,上茅房都跟著,晚上也和他一起睡?!崩顥椢Φ溃骸坝腥ぁ!卑死陷p手輕腳走到李棗身后,將一只滿是面粉的手伸到李棗臉上摸了摸,沒來得及張嘴說話,被李棗的一個隨從一把抓住,懸空提了起來。八老張牙舞爪道:“干什么?”李棗笑嘻嘻看著八老道:“誰叫你鬼鬼祟祟暗施手腳?!卑死系溃骸澳愕娜??”李棗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那隨從道:“我兄弟。”那隨從放下八老。八老對李棗拱手道:“恭喜李棗哥哥,又升官了。”李棗也對八老拱手道:“同喜同喜。”八老道:“同喜個屁。”李棗道:“怎么不是同喜,明明新認(rèn)了爹,難道不是喜事?”八老哭笑不得道:“這個爹我白白讓給你,你要不要?”李棗道:“不用讓,要真的是你的爹,也是我的爹?!崩钴铺m指了指李棗臉上道:“趕快擦一擦?!崩顥椗e起袖子抹了抹。八老對李芷蘭道:“他自己怎么擦得干凈,你沒長手,不能幫他擦一擦?”李芷蘭道:“難道你沒長手?”八老道:“放心擦,秀才哥哥不到吃晚飯時候不會回來?!崩钴铺m道:“到吃晚飯時候也不會回來,在府衙里等我們。”八老喜道:“去府衙里吃席?”李芷蘭道:“去府衙里除了吃席,就是吃官司,難道你想吃官司?”八老對李棗道:“看見沒有,沒當(dāng)幾天官太太,張口閉口把官司放在嘴上嚇人,我也不是嚇大的。”李棗道:“瞧你那點(diǎn)出息,不就吃個席?”八老道:“你不知道,自從你走后,我們不再做賣肉生意,幾個月聞不到肉味,連豬長什么樣子都快忘了。”李芷蘭道:“忘了你就照照鏡子看一看,決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