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德爾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憤慨,他使勁忍著,才沒一記鐵拳捶到沙發(fā)扶手上。過了好一會兒,等鐵青的一張臉恢復(fù)正常,他和顏悅色地說:“原諒我這個老人家的執(zhí)著,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你會喜歡‘海歌’這名字?!?p> “老人家?”海歌忍不住偷偷打量眼前身強力壯的中年男人,答道:“我給人遺棄在陶安市,是那里的孤兒院救活了我。陶安三面環(huán)海,可惜我給拐走的時候只有三歲,記不清海是什么樣子了。寧新是內(nèi)陸城市,只能見到環(huán)城河昏黃的河水。我是多么懷念陶安的海,就不知這輩子還能否有機會再見到它。但在九死一生的狼窩里,真就有這樣一片海,盡管生活如驚濤駭浪般動蕩不安,我卻給它托著,沒沉入水下淹死。”
“狼窩里的海?”
“是的。我依稀記得,孤兒院的阿姨曾對我說,海是會唱歌的,特別在夜深人靜時,它會輕哼眠歌,安撫人們躁動的夢境。每當(dāng)我晚上嚇得睡不著時,笨龍就會哼歌哄我入睡,他就是保護我的那片海。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變成一片海,去托起遭受太陽之災(zāi)的地球人,幫他們逃出生天?!?p> “看來這名字含義之深刻,已成了你對好友的緬懷?!表f德爾輕嘆。他又勉勵地說:“孩子,我相信終有那么一天,你將成為一片海,因為你已經(jīng)擁有了海洋般寬廣的胸懷,以及……它能撼動太陽的潮汐力?!?p> 海歌感謝韋德爾的鼓勵,但認為這也僅是鼓勵,不包含更深的意思。他難過地說:“我總算逃脫了狼窩的魔掌,卻只是一個人……”
“如果你不介意,談?wù)勀愕暮门笥驯魁埌?。他是怎么死的?”韋德爾就勢問。
“笨龍!韋德爾還想知道與笨龍有關(guān)的事?”海歌心中一痛。
他當(dāng)然不介意,事實上只要有機會,他就巴不得向社會公布笨龍之死,好讓公眾知道,在已接近23世紀的新時代,在輝煌的現(xiàn)代文明背后,還存在慘無人道的虐殺,還存在相當(dāng)于黑市奴隸的苦難人群。笨龍是這社會陰暗面的犧牲品,他的死看似輕如鴻毛,其實是砸進現(xiàn)代文明海洋里的一塊巨石,應(yīng)該掀起濤天巨浪。
海歌用一只手按著胸口問:“正因為這兒的傷口發(fā)炎,我暈倒了,您才將我?guī)У降叵戮戎???赡肋@傷口是怎么來的嗎?”
韋德爾攤開兩手說:“我猜與地球人使用的身份識別方式有關(guān),但不敢確定。迄今為止,我還沒聽說有誰大膽到自己從身體里挖出那塊芯片呢。我想總能有機會聽你告訴我原因的?!?p> 海歌感激一笑:“謝謝您對我的尊重。我想您已了解過地球人所使用的身份識別芯片。每個人年滿三歲后,都會獲得政府頒發(fā)的身份證。身份證終身有效,不會遺失也不能更換。它是一種用記憶合金制造的針狀電子硬盤,記錄此人所有的身份信息。只要活著,身份證就不能從身體里取出來,一旦植入,就會開始與身體組織融合,哪怕用手術(shù)刀也很難找到它?!?p> “狼窩拐走你時,你正好三歲……”韋德爾若有所思地說。
海歌苦笑:“可不是。阿漢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做交易時表面不動聲色,心里算盤卻撥得震天響。他絕不會吃一個銅角子的虧,狼窩馬戲團,肯定能算是地球上最賺錢的馬戲團,因為在人力資源方面,他省去了大筆支出。省錢的方法很簡單,找人販子專門守在孤兒院附近,伺機拐走兩三歲的孩童,目的只有一個:將這些孩子的身份信息登記在狼窩名下,那么不管他們長到多大年紀,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魔掌。警方是保護監(jiān)護人利益的,如果逃跑,他就會報案稱有人口失蹤,然后逃跑者就會被抓回去……”
“為逃脫警察的抓捕,你竟然硬生生拿刀從自己的胸口上,把那塊芯片給挖出來了?”韋德爾倒吸一口涼氣。其實他早猜到是這么一回事,但親耳聽海歌自述,還是感到不寒而栗。
海歌曬黑的臉此時蒼白如紙,當(dāng)時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又回來了。取芯片用的刀,是笨龍送他的生日禮物,他將刀視為老友的靈魂,二人用這種方式結(jié)伴出逃……
坐在溫度適宜的沙發(fā)上,汗珠卻大顆大顆往下滑落,海歌的心在燃燒,表情比惡狼更兇狠。仇恨扭曲了他善良的心靈,現(xiàn)在阿漢若站在面前,他準保會撲上去,將那個惡棍撕得粉碎!
情緒緩和后,他開始回憶笨龍。
“依稀記得在三歲那年,我偷偷跑出孤兒院,遇到一個長相和善的女人,用好吃的糖塊哄我。我跟著她要糖吃,于是離孤兒院大門越來越遠。后來我被抱上一輛飛行轎車,就一直給帶到了寧新市。在那之后,那個女人做過什么,又是以怎樣的價錢把我賣進狼窩的,我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那些人騙我,說很快就會送我回孤兒院,晚上卻把我關(guān)進一間又黑又空,連稻草都找不到一根的屋子,讓我一個人在那兒過夜。
“我才三歲,自然是膽都快給嚇破了,哇哇大哭不止,卻沒任何人來理我。我又累又餓,直到哭不出聲,就只好縮在墻角里,像一只可憐的小老鼠瑟瑟發(fā)抖,一刻也不敢入睡。
“就在我暈暈乎乎,快要失去知覺時,忽然聽見敲窗戶的聲音。我以為是鬼,立即驚醒,但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敲窗聲沒了,卻有一個小男孩開始唱歌。那聲音又脆又亮,有很強的安撫作用,我便大著膽子,一邊哭一邊爬到唯一的一扇地窗邊向外張望,但沒見到有人。
“難道真是鬼?月光從窗欞傾斜地撒進來,和每晚照進孤兒院臥室時一樣的美。我更想家了,再也顧不得什么,放開嗓子大喊‘放我出去’,然后又大哭。我不想聽歌,只想看見保育阿姨親切的笑臉!
“奇怪的是,還真有一張笑臉從地窗外露了出來,但那不是保育阿姨,而是一名男童。唱歌的人正是他,看見我后,他就不唱了。
“我以為鬼來了,嚇得拼命后退,又要縮回角落,卻聽他說,‘你別喊了,沒人會來救你的。這兒是荒山野嶺,離鬧市區(qū)很遠,經(jīng)常能見到的只有財狼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