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說的話,是之前小孩子強調(diào)過的話。
她將那句話又復述了一遍。
“好了,阿紜,我們走吧?!?p> 小孩子卻猛地抬起了頭:“娘親——我,我后悔了,我——”
女人抬起手猛地在鮫人腦袋上一拍:“三十年了,娘親教過你什么!你知道什么叫三十而立嗎?都三十歲了,還想跟著娘親嗎?”
她微笑了一下:“走吧,去看看真正的大海,這難道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心愿嗎?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
小孩子將腦袋緊緊埋在母親的肩上,他努力展開雙手抱緊了女人。他在慢慢搖頭。
女人又笑了一下:“我們還會見面的。”
她以手扶開了小孩子額際的一絲銀發(fā),聲音變得又軟又柔,但卻隱含著一絲隱藏的嘆息:“會再見面的。”
陸佳在此時才發(fā)現(xiàn),在她眼前所看見和感受到的景象中,所有的背景和其他人都是灰蒙蒙的,如果單看或許不覺得,但是和這個女人一比,所有其他的事物都黯然失色,沒有任何細節(jié)。
而這個女人的形象無比清晰鮮明,她的一顰一笑如此光彩耀目,甚至她的每一句話都飽含感情。
雖然她外形來看,是一個老去憔悴的女人,但她在這幕景象中是生動富有顏色的,而她的聲音——不管她說的多么小聲,陸佳都能清清楚楚的聽見,而她的表情也是如此豐富多彩,溫柔的,憂傷的,快活的,炙熱的....
而那個小孩子,卻完全不同,他說話總是非常小聲,他說的話經(jīng)常是一團甚至很難聽得清的模糊不清的絮語。他好像沒有過多的情緒,有的只是粗糙無力的陳述。
他曾經(jīng)的表達:與月光為伴,與飛魚為伍。本該傳遞了多么真摯而純粹的向往,但他說的卻干巴巴的,像一塊冷漠的木頭。他似乎完全融入了整個黑暗的背景之中。
這是為什么呢?
她正在思考的時候,遠處又傳來人聲,似乎是那群燃著火把的男人又回來了!
聽他們交談,似乎是領頭的將隊伍分散開來,囑咐他們分開來搜索。
這些男人這回搜索的分外認真,他們分散開來,一點一點搜索這片竹林,可以看到一團又一團的火焰將這片竹林包圍了起來。
——很快,火光就要照到他們眼前了。
女人大概是嫌棄竹簍不方便,這回,她棄用了竹簍,只緊緊小孩子抱在胸口,她輕聲在小孩子耳邊說:“我們來玩?zhèn)€游戲吧,你閉上眼睛,等一炷香的功夫——”
話音未落,她在地上一躍而起,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抱住小孩往林子外面跑去。
跑!跑!跑!
她跑的那么快,快到萬事萬物都快要化成一團的模糊的殘影,只不過她跑的再快,依然也甩不掉背后的一團又一團的火光。
她沒有回頭看,但跟著她跑的陸佳卻看到了——火光將她包圍,又將她照亮,每一團火光下頭都代表著一個追逐她,驅(qū)趕她的男人。
她還在跑!
一切都如此模糊不清,但他們前面的懸崖卻如此鮮明,附近有潺潺的流水之聲——河川就在附近!
女人往前方緊跑幾步,最終停在了懸崖之上。她往懸崖下方看,只一眼她就松了口氣,她轉(zhuǎn)過身子,平靜的注視著包圍而來的火光。
其他人慢慢圍了上來。
這些人手中有的拿著菜刀,有的拿著釘耙,有的拿著木棍,他們面對著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小孩,卻警惕無比,像看著恐怖的怪獸。
火光之下,小孩子縮進了母親懷中,女人也盡力用袖袍包裹住小孩,不讓他在其他人詭異的凝視里暴露半分——當然,這是毫無意義的,所有人都看見了小孩子銀白的長發(fā)和發(fā)亮的魚尾。
“陳寡婦,居然真的是你——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歹毒,藏下了這樣的怪胎!枉我們這么相信你!”領頭的男人表情既有點恐懼,也有些積壓的憤怒。
清遠村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村落,他們家家戶戶關系都極為親近,而女人五年前搬過來,他們都更憐惜寡婦過日子不易,于是多加照顧,卻沒想到——她暗里居然偷偷藏下了這樣的懷胎!
他雖然有些不忍,但現(xiàn)在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心知——此事必定無法善了!
女人的語氣依然是堅定的:“他不是怪胎。”
其中有個男人站到了她的面前,那個一樣有些憔悴的男人甚至看起來有點兒傷心。
——這個人是女人的鄰居,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他平時脾氣蠻橫,這個時候卻出乎意料愿意為女人出頭。
看到其他人又要向前,他心知女人決絕,又攔了他們一下:“阿玉不過是被這怪物蠱惑了,你們莫要為難她。”
他又嘆了一口氣:“我會勸勸她的。”
領頭的男人看到現(xiàn)在的情況,也只能嘆口氣說:“既如此,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此事可以不再計較,不過這個孩子留不得了,此事若傳揚出去,我們清遠村名聲可就壞了,今天必須處理好此事!”
那個男人又走近一步:“阿玉,跟我回去吧?!?p> 女人卻顯然沒有被說動,她說:“跟你回去?然后呢?親手把我的孩子交給你處理?”
“我養(yǎng)了三十年的孩子,他什么都沒做錯過!他又孝順又善良,他是最好的孩子,你們想要我把他交給你們?”
在耀目的火光中,女人的身體邊緣也被照耀的如此鮮明,這讓她看起來身上好像著了火,她一步未退,只是堅定而清晰的說:“阿紜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生的——絕不是怪物。我是絕不可能把他給你們的?!?p> 人群中傳來一陣嘩然。
她后退,然后又后退,直到腳已經(jīng)踩到了懸崖邊上,腳下有碎石墜入懸崖之后,人群傳來低低的驚呼,她卻好像不在乎,只是安靜的在小孩額頭上烙下一吻:“阿紜,一炷香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去吧——”
她看著懸崖之下的潺潺流水,這是一片寧靜的河川,如果沿著河川可以溯游而至去更遠的地方,河川匯聚之處就是海,更遠更深的海是誰也不會追過去的遠方。
是連她自己也跟不上追不上的遠方。
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她將小孩子放至地面,又安靜的說了一句:“去吧。”
小孩子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他這回說的清晰無比:“娘親,我后悔了,我想留下,我想一直陪著娘親,我....”
女人只得將他一推,但他的手卻抓的那么緊,這讓他懸在半空中,看著被他緊緊抓住的母親的容顏,他慌張的大喊:“娘親!不要!”
他好像根本說不出別的什么話,只能無助的不停喊:“不要!不要。”
沒有人知道他具體不要的是什么——到底是想要阻止即將而來的離別,還是想要阻攔那些保衛(wèi)母親的火光,或者是攔住那些靠近的刀與刃,劍與戟?
女人的容顏還是溫和寧靜的,她慢慢說了一句:“再見了,阿紜。”
這或許是他聽見的母親的最后一句話了,因為女人很快決絕的松了手,注視著他從懸崖上掉至湖中,被河水帶走,去往更遙遠的地方。
陸佳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個白色的小小身影在河川上漂浮,被洶涌的河水沖向很遠的地方,他無數(shù)次想要回頭,拼勁全力想要回頭,卻被這表面平靜卻暗潮洶涌的河川沖的越來越遠。
即使是回頭也來不及了——他卻一次又一次努力抓住周邊的巖石試圖不被水流沖走,他的指甲折了,渾身傷痕累累。
但是他還是被水流環(huán)繞,被水流帶走。
而這片水...陸佳甚至感同身受同樣的漫無邊際的水,她似乎一樣在被水流沖刷,在被水流包圍,在沉入永無止境的深海之中。
在她感受到這些的時候,周邊的景象也隨之轉(zhuǎn)化,一切都開始變暗模糊,陸佳似乎沉在那片湖水之中,她還在下沉,周邊越來越黑,她慢慢沉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沉到最深最深的暗溝之間,沉到了——看不到任何陽光的至暗水底。
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她的頭腦卻變得無比清晰——她突然意識到,這些場景所包裹的內(nèi)核,是那個小小鮫人的心臟。
這一切都是鮫人的回憶。他在湖水中越落越深,直至沉到不見天日的至暗水底。
陸佳有些難過,因為她突然想到,如果這一切都是那個鮫人的回憶的話,那么她之前所感受到的那一切——女人身上蓬勃流動的感情,應該存在于鮫人的心里。
人類的感情讓回憶發(fā)光。所以蒼老憔悴的女人才那么美麗。
那么他到底回憶了多少次,才讓記憶中的母親的形象如此清晰和鮮明,到底是有多深刻的感情,才讓他能清晰明確的記住已經(jīng)很久遠的時光中母親的每一段情緒,每一絲絮語?
——而他自己,卻在他的記憶中是一段不善表達的,蒼白懦弱的木頭。
——那他是有多憎恨自己呢?憎恨曾經(jīng)那個因為向往自由而離開母親自己呢?
Y嵐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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