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漸靜。
獨孤笑扶窗而立,抬頭望著漆黑空洞的夜幕。
今夜無月,唯有零星幾點。
冷風(fēng)呼嘯,漆黑空曠的街頭時有人影晃動,卻又在轉(zhuǎn)眼間溶入黑夜中,似乎已被黑夜吞噬。
枯葉如蝶,隨風(fēng)蕩起,偶爾在燈光遺漏的縫隙中一閃而逝。
獨孤笑感慨著。人生亦如枯葉,亦短暫,亦漂浮,亦被世人遺忘。
原本擁擠喧鬧的客棧漸漸安靜了,冷清了,似已被人遺忘。
江湖人就是這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且耳目都很靈光,哪里有風(fēng)吹草動、哪里有利可圖,哪里就有江湖人。
“獨孤笑在黃石坡!”
不久前還在樓下飲酒吃飯喬裝打扮的江湖人就因為這條匿名而來的消息,轉(zhuǎn)眼間走得干干凈凈。秋夢馨也走了。
現(xiàn)在整個江湖因為“獨孤笑”這個名字而沸騰,卻沒有幾個人認識獨孤笑。就算是獨孤笑現(xiàn)在站在這些人面前,說他就是獨孤笑,恐怕也沒有人相信。獨孤笑嘆息著。
窗外,青石板路面上,忽然多了一個人,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低著頭,臉色也是蒼白的,黑夜中驀地看來,便如從地府冒出的幽靈。
幽靈般的白衣人看著獨孤笑,獨孤笑也看著白衣人。
獨孤笑并不懼憚幽靈,因為他是獨孤笑。
就算天塌下來了,他還會笑。于是獨孤笑又笑了起來。
忽然白衣人手一揮,便人影不見,便真如幽靈一般消失地?zé)o影無蹤。
獨孤笑手里多了一個瓦片,瓦片上刻了三個字:黃石坡!
這瓦片便是白衣人射給他的。
獨孤笑翻窗而出,剛一落地,有人便攔在了他前面。這次不是幽靈,而是白芯。
白芯冷冷道:“你想去哪?”
獨孤笑道:“黃石坡。”
白芯道:“不準(zhǔn)去!”
獨孤笑道:“我一定要去,姐姐行行好?!?p> 白芯道:“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你休息離開這里半步。”
獨孤笑一聲輕嘆,向左滑開兩步,提氣欲行,不料白芯又已擋在他前面。
獨孤笑一招“移形換位”已轉(zhuǎn)到白芯身后,起步奔行。才走沒兩步,聽得身后風(fēng)聲勁急,后背三處大穴已在白芯劍鞘的籠罩之中。
獨孤笑無奈,回手去格。腳步一頓,白芯又已攔在了他前面。
白芯已不再客氣,下手毫不留情,她手中的劍已出鞘。
劍光閃動,寒氣逼人。紅梅客手中的劍即已出鞘,不見血即不輕易撤回。劍勢越走越急,便如萬馬奔騰一般勢不可擋,偏又如彗星襲月一般迅疾無常,獨孤笑上下三十六處要穴全在劍花的籠罩之中,直逼得獨孤笑連喘息的機會都沒。
誰都知道紅梅客中除客主外白蘭堂堂主武功最高,沒想到一精于斯,獨孤笑不禁暗暗叫苦,該怎樣打發(fā)這個難纏的女人?
漸漸地獨孤笑整個人都被裹在白芯的劍影之中,眼看用不了多久獨孤笑就要倒在白芯劍下,誰知獨孤笑怪招一起,避過白芯刺來的一劍,搶在里面,整個人疾向白芯撞去,完全不顧身上的空門破綻。
兩個人兩張臉近不逾尺,就要貼在一起。白芯嚇了一跳,手中長劍不及轉(zhuǎn)勢,忙向后退了一大步,誰知獨孤笑這時刷地一下,趁白芯手亂從她胯下鉆了過去,只讓白芯一陣驚愕和含羞,等她再回神時獨孤笑已人影不見。
黃石坡在小鎮(zhèn)的西邊,這里荒涼而偏僻,人煙絕跡。
可是今夜這里卻多了很多人,死人。
獨孤笑從很遠便聞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氣息。夜雖然漆黑。
黑的幾乎連自己十根手指都看不清。
本來漆黑的夜到這里卻有了光亮,火光。
篝火未滅,生火的人卻已經(jīng)永遠地倒在了火堆旁。鮮血到處都是,在黃石坡堅硬冰冷的巖石上流著,在黃石坡錯亂離披的茅草上滴著。
巖石和茅草當(dāng)然不會流血,血是從人身上濺上去的,流血的人已經(jīng)消亡。橫七豎八的死尸到處都是。
獨孤笑在死尸中緩步走著,踩著鮮血慢慢往前走著。他的心凝重而深沉,生命為何如此短暫和脆弱?他的心也在掙扎,這條路該不該繼續(xù)走下去?如果走下去,會不會死更多的人?
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只不過他還想找個理由找個借口來敷衍自己。
這就是每個人的悲哀。
冷風(fēng)陣陣,黃石坡上的七八叢篝火在冷風(fēng)中舞動著、哆嗦著。
獨孤笑忽然停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不久前還和他一起喝酒吃肉的山東三杰。
山東三杰當(dāng)然已成了死人。拿銅錘的大漢手里還緊握他的銅錘,只不過銅錘已經(jīng)給人用劍切去一半,連他的胖大腦袋也被切去半邊,因為他的銅錘中間是空的,根本擋不住敵人的一劍。拿剪刀那竹竿般的瘦漢已被他手中的剪刀插中雙眼,直貫穿入后腦,似連腦漿都給戳了出來。拿魚叉的那刀疤臉也已被自己的魚叉讓人像魚一樣把他插在了地上。
獨孤笑忽然間想吐。
他本是一個職業(yè)的殺手,他殺人無數(shù),他見過死人無數(shù),可曾未有一種感覺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憎恨自己,讓他厭惡血腥,讓他恐懼死亡。
他本非一個無情冷血的人。
因為仇恨。
漫天的大火,滿地的死尸,他的親人一個個倒在血泊中永遠地離他而去……
這便是他的回憶,占據(jù)他生命全部的回憶。
所以他選擇這條路,因為他要報仇,他明白自己必須報仇,否則他永遠逃脫不了這折磨他一生的夢魘。
可眼前的夢魘,究竟是誰造成的呢?
這究竟是誰的錯?究竟錯在哪里?
獨孤笑又開始往前走著,他只想早點走出這地獄般的墳場。
他又看到了苦瓜大師,還有在那小客棧飲酒幾個江湖人,這些人也已經(jīng)死了。
獨孤笑的心驀地一沉,他忽然加快腳步,在這地獄般的黃石坡上飛速游走,在衰草從中穿梭著,還好這百來條尸體中沒有秋夢馨。
那么,秋夢馨究竟去哪了呢?獨孤笑抬頭望著漆黑的天幕怔怔出神。
忽然間西邊一道紅色的煙花沖天而起,劃破空洞的黑夜,約摸升至三十余丈后驀地爆炸,在夜空中幻作一大朵光彩奪目的紅色梅花。
紅梅客終于來了!獨孤笑忍不住驚呼。
獨孤笑循著信號彈的方向徑奔而去,終于在西邊的一個峽谷內(nèi)傳出了光亮和打斗聲。
五根火把,七條人影,纏斗在一起。正是和自己同道而來的紫桐和天星會的六人斗在了一起。
天星會素來行事嚴(yán)密,不露形貌,天星會里面的人物獨孤笑雖不盡數(shù)識得,但他認識他們殺人的劍法。
六人都是天星會中一流好手,他們的劍法都與獨孤笑相差無幾,六人圍攻,卻奈何不了紅梅客中一個紫薇堂堂主,這不禁讓獨孤笑意外,也讓獨孤笑眼里有了光。
還好剛才攔他的不是紫桐,而是白芯,不然獨孤笑縱然跟貓一樣有九條命都死了。
一聲清嘯,灰影一掠,戰(zhàn)團中已多了一人,正是白芯到了。
白芯既然到了,局勢自然逆轉(zhuǎn),誰料又是黑影一晃,戰(zhàn)團中又多了一人,卻是天星會第一快劍冷秋華來了。
冷秋華閃電般攻出幾劍,逼開了白芯,單劍與白芯斗在了一起,余下幾人仍是圍攻紫桐,局勢兀自僵持不下,一時間難分誰勝誰負。
其實獨孤笑只要出手,隨便他幫哪一方,勝負立見,可是他跟本沒有要出手的意思。因為他臉上已有了微笑。
紫桐的發(fā)出的信號彈能引來同伴,自然也能招來敵人,可此次出谷取丹,除獨孤笑外只有白芯一個自己人,而敵人呢?誰知道這黑夜之中還有多少敵人?
白芯焦慮著,加速催動手中的長劍,卻也奈何不了冷秋華分毫。冷秋華似不并不著急取勝,防守不僅嚴(yán)密而且穩(wěn)。
獨孤笑藏身于雜草叢中,注視著。他看著冷秋華,忽然間眼睛里又有了光。
不知什么時候九人的戰(zhàn)團旁又多了五個蒙面黑衣人,這五人神色凝重,盯著九人的拼斗,似乎都在等待最佳時機,隨時都準(zhǔn)備出手一擊。這五人的注意力都在白芯紫桐身上,不用猜便知道來的都是天星會的。
白芯紫桐原本凌厲嚴(yán)密的劍法漸漸變得有些紊亂,漸漸地有些支持不住了,紫桐一個疏神,左手臂上已被劃了一劍。
天星會主和阮紅梅還未露面,獨孤笑不想一場大好的棋局就這樣草草收場,正要插手干預(yù),忽然間一條黑影疾馳而來,直向一旁伺機而動的這五人襲去,瞧這身影赫然便是與獨孤笑又婚姻之約的紅塵,這下獨孤笑想不出手也難了。
他的人已掠起,他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他人在空中,短劍已脫手而出,流星般地向夾攻紅塵的這五人射去,這力道勢度,竟像極了昔年的小李飛刀!
這五名黑衣人大吃一驚,急忙躍開。獨孤笑的人已輕飄飄地落在眾人面前,短劍也已莫名的回到了他手中。
打斗聲忽然間同時停歇。
誰都在看著獨孤笑,因為他們誰都認識獨孤笑,誰都在找獨孤笑。
剛才被獨孤笑飛劍逼退的那五人情不自禁地看了看獨孤笑手中的短劍,都感驚詫不已,明明只有一把劍,怎么飛出來像是五把?怎么還會有如此的力度?
“你來了。”冷秋華好像算準(zhǔn)了獨孤笑會出現(xiàn)一般。
獨孤笑答道:“對,別來無恙?!?p> 冷秋華道:“還好。還沒死?!?p> 天星會的那幫人已撤劍,連圍攻紫桐的那七人也已撤回,退到冷秋華后面。
白芯扶著紫桐走到獨孤笑這邊。
獨孤笑看了看紅塵,調(diào)笑道:“塵塵,你怎么也來了?”
紅塵白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
冷秋華身后有人便罵了起來:“獨孤笑,你見色忘義,識相的交出麒元丹,說不定還能讓你死得好受一點……”
獨孤笑聽后大笑。他又嬉皮笑臉地對紫桐道:“姐姐傷無大礙吧?”紫桐只哼了一聲,白芯卻惡狠狠地瞪著他。
獨孤笑又回頭看著冷秋華,道:“麒元丹現(xiàn)在不在我身上,你們就算殺了我們也沒有用?!?p> 冷秋華淡淡道:“哦?!?p> 獨孤笑道:“我的脾氣你應(yīng)該知道一些。”
冷秋華道:“我的確知道一點?!?p> 獨孤笑道:“今天你不妨將我們放了,三天之后,我們?nèi)f盛峰見?!?p> 獨孤笑又道:“到時候麒元丹一定在我身上!”
冷秋華道:“好。你們走吧?!?p> 獨孤笑道:“多謝?!?p> 獨孤笑對白芯等人道:“我們走?!?p> 說罷攜紅塵等人之手,轉(zhuǎn)身欲行。
突然冷秋華身后一人跳了出來,大聲道:“憑什么讓他們走!”
冷秋華冷冷道:“讓開?!?p> 那人道:“可是……”他話還沒說完,冷秋華的劍已刺入他的胸膛。
冷秋華從不喜歡解釋,他只喜歡動劍,他手中的劍放佛就是他的靈魂,就是他的生命,他經(jīng)常用他手中的劍來結(jié)束別人的生命。
因為跟死人是用不著解釋的。
獨孤笑幾人終于走了,他們又回到了那家客棧。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還需要調(diào)整,休息。
“你膽子不小,居然敢開溜。”這是紫桐回客棧后對獨孤笑說的第一句話,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是獨孤笑救了她們。
獨孤笑笑道:“姐姐恕罪,我是見姐姐不在,心中擔(dān)憂,所以才貿(mào)然出去尋找,還好姐姐福大命大,安然無恙?!?p> 紫桐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一片好心了?”
獨孤笑道:“好心雖然說不上,但壞心小弟是無論如何沒有的?!?p> 紫桐道:“最好沒有,不然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p> 獨孤笑陪笑道:“是,是……”
白芯插嘴道:“你跟那人倒是很熟啊,他居然肯放你走,還不惜殺掉自己的一個同伴?!?p> 獨孤笑道:“也不是很熟,只不過我比較了解他的脾氣罷了,他也知道我的性格,所以他才肯放我們走?!?p> 白芯冷冷道:“你們倒是惺惺相惜啊?!?p> 獨孤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我們只是彼此熟悉的敵人?!彼D了一頓,又道:“那人殺自己的同伴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若跟他是朋友,指不定哪天他也會一劍把我殺了?!?p> 白芯哼了一聲,似乎覺得他說的這話也有半分道理。
紫桐問道:“我們什么時候去拿麒元丹?”
獨孤笑道:“明天。”
紫桐道:“去哪里?”
獨孤笑道:“萬盛峰。”
紫桐奇道:“你真的將麒元丹藏在萬盛峰?”
獨孤笑道:“我從不騙人。”
紫桐哼了一聲,也沒再說什么。
紅塵在一旁一聲不吭,她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讓獨孤笑覺得心疼。
女人真是善變的動物讓人捉摸不定,昨天還是兇神惡煞的母老虎,今天就變成溫順可人的小綿羊。
天快亮了的時候,獨孤笑紅塵才回房。
桌上的紅燭已熄滅,獨孤笑又將它點起。
紅塵又坐在桌子旁一言不發(fā)。
獨孤笑笑道:“怎么啦,老婆大人,大老遠的跑來找我,怎么又不說話了?!?p> 紅塵淺怒道:“你再亂說,小心我撕爛你的嘴?!?p> 獨孤笑忙道:“不敢不敢?!?p> 紅塵問道:“麒元丹你拿到手沒?”
獨孤笑道:“還沒,你怎么這么快便找來了?”
紅塵道:“主上命我來的?!?p> 獨孤笑道:“哦。”
紅塵道:“你不奇怪?”
獨孤笑道:“我一點也不奇怪?!?p> 紅塵道:”哦。對了,你剛才逼退那五人的那一劍用得什么招式?”
獨孤笑笑道:“沒有什么招式,那時我情急之中發(fā)明的。”
紅塵哼了一聲,道:“就會吹牛?!?p> 獨孤笑呵呵傻笑,道:“時間不早了,老婆我們早點休息吧?!?p> 紅塵忙道:“不的,我不累,你先睡吧?!?p> 獨孤笑調(diào)侃道:“都老夫老妻了,還害羞什么?!彼呎f邊把床上的兩條棉被拿下一副鋪在地上,和衣睡了起來。
紅塵追獨孤笑三人追了一天,早已疲憊,見獨孤笑讓出床鋪,方才上床睡覺。心中暗暗感激:沒想到這人平時行事大大咧咧沒個正經(jīng),倒是個正人君子!
萬盛峰在黃州城外,離黃州城還有兩百余里的路程。四人雇了一輛馬車,黃昏的時候才到萬盛峰山腳下。
一路上出奇地平靜,連個鬼影都沒碰到,有的只是馬車內(nèi)傳出的獨孤笑的笑聲,這笑聲并不比烏鴉叫的好聽多少。
夕陽如血,斜灑大地,大地一片寂靜。
萬盛峰雖然算不上有名的風(fēng)景名勝,卻也頗值一觀。四人站在萬盛峰山麓下仰首而忘,只覺心胸激蕩,放佛塵世間一切煩惱都可盡拋腦后。
夕陽下的大地顯得荒涼而清凄,小溪旁的長草干萎而枯黃,水邊的巖石上留下了一層又一層水漲水落印下的痕跡,生命的凋零,光陰的流逝,這會讓人感覺無比的惆悵和落寞。
可萬盛峰似乎不會。滿目蒼翠,初冬的早梅爭春,白花綠樹交相掩映,雖不如紅梅谷漫山遍野的紅梅韻致,卻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淡而清幽的晩菊脫穎爭春,俏懸崖壁;山腰上紫竹林海中時有歸鳥回巢,不盡撩起一個天涯浪子的思歸之情。這一切竟是那么地生氣勃勃。
可現(xiàn)在并不是欣賞風(fēng)景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沉了,該找個地方落腳才是。
獨孤笑笑道:“今天晚上我們好過過茹毛飲血的好日子了?!碧岵阶呷敕辶?。
白芯等三人一言不發(fā),在后面跟著,她們似乎都不喜歡說話。
萬盛峰高大,就算從現(xiàn)在開始走,晚上不吃不睡也要到明日午時方能登頂,難道麒元丹就被獨孤笑藏在這峰林之中?
她們沒有多想,諒獨孤笑也不敢玩什么花樣。
風(fēng)餐露宿是每一個江湖人的家常便飯,天黑的時候,獨孤笑在竹林間生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