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月余,北疆局勢已經(jīng)安定,大榮邊境有一支千人小隊正在向南行進,這是上將軍申光武班師回城隊伍,上將軍年前奉旨前往北山關督戰(zhàn),至此時方才凱旋回京。
小隊中傳來一聲大呼,道:“上將軍有令,部隊加快行軍,務必在今日到達四平鎮(zhèn)!”
北疆一帶多為山地,在這連綿山地之間,卻有一片谷地,谷地地勢平坦,非常適合耕種,四平鎮(zhèn)就在這片谷地之上,四平鎮(zhèn)的名稱就是因這里的地勢而來。
從北山關進入大榮之后,無論去大榮京師,還是去大榮東原,都必須經(jīng)過四平鎮(zhèn),因此平時鎮(zhèn)上商旅絡繹不絕,竟不像是只一百多戶居民的邊陲小鎮(zhèn)。
四平鎮(zhèn)距北山關僅六十余里,經(jīng)過一天急行軍,部隊終于在傍晚時分趕到,隨即下令部隊在鎮(zhèn)北一里遠空地處扎營。
這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天光下只依稀可以看見小鎮(zhèn)的房屋,鎮(zhèn)上灰蒙蒙一片,沒有炊煙、也沒有燈光,已完全沒有往日熱鬧的景象。
忽然,鎮(zhèn)口出現(xiàn)一個人,他一身素白,在新夜時分格外顯眼,這人正向營地急馳而來。
巡邏兵很快發(fā)現(xiàn)來人,立即加強了警戒,攔住道路大聲警告:“兵營重地,不得靠近!”
白影在離營三十余步的地方跳下馬背,士兵見來人是一男子,暮光下看不清樣貌,大聲呵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來人答道:“校尉昔軍聞,不知來的是哪一部的兄弟!”
有人聽到白衣人的聲音,認出了他的身份,向周圍交代道:“是自己人,讓他過來?!?p> 白影走到近前,借著營火的微光,巡邏兵才看清見來者樣貌,聽見男子身高八尺,三十左右年紀,披重孝,即使一身素衣也沒能掩蓋住他颯爽的英姿。
男子把韁繩扔給一旁的士兵,目光落在兩個熟人身上,抱拳道:“肖兄弟,劉大哥”
明劉二人拱手道:“昔兄弟,里邊請。”
這時一旁軍帳出來一個胖子,一路小跑過來,道:“軍聞,你怎么過來了?!?p> 昔軍聞道:“李胖子現(xiàn)在正是北山關用人之際,可不是告假回家休息的時候?!?p> 胖子讓肖劉二人退下,道:“我們是特地來看你的?!?p> “你們來看我?”白衣人有些吃驚,道:“兄弟們軍務在身,擅離職守來看我?因此誤了大事,你頭上有幾個腦袋?”
胖子深知昔軍聞的脾氣,在軍中治下嚴格,對自己更加嚴格,道:“北山關有昔毅將軍坐鎮(zhèn),你還不放心?”
昔軍聞大聲道:“這也不是你可以擅離職守的原因!”
胖子靠近昔軍聞,小聲地道:“大將軍班師回京,特地囑咐要在四平鎮(zhèn)扎營,他說他要親自送昔老將軍最后一程。”他頓了一頓,又道:“一些昔老將軍的部從和老友也隨行而來。”
昔軍聞大吃一驚:“申大將軍也在,我這就去拜見?!?p> 二人快步向大帳方向走去,一路上陸續(xù)有人從帳中出來向白衣人打招。
大帳帳門大開,二人剛一靠近,立劉聽到有人道:“軍聞你來啦?”
昔軍聞道:“末校尉,派見大將軍?!?p> 申光武道:“軍聞,起來說話?!狈愿琅肿拥溃骸袄顖颍ㄖ麄?,我們立刻出發(fā)?!?p> “是。”胖子領命而去。
昔軍聞再次拜倒,道:“謝大將軍準許末校尉告假回家,為亡父料理后事。”
申光武連忙上前,雙手扶起昔軍聞,藹聲道:“不必行此大禮,昔剛將軍在前線屢立軍功,這次平定北疆,更是居功甚偉,享國葬之待遇也無不可?!遍L嘆一聲道:“昔將軍突遭敵襲暗算身隕,令人痛心疾首,失此良將,是我軍之不幸,更是大榮之不幸矣。”頓了一頓,又道:“現(xiàn)北疆局勢已定,你大可安心為乃父料理后事?!?p> 從古自今,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不計其數(shù),大多成為戰(zhàn)場上的枯骨,能葉落歸根、魂歸故里的少之又少。
昔軍聞得準回家為昔剛料理后事,一方面是因為昔家?guī)资甑睦劾圮姽?,另一方面是因為昔家就在四平?zhèn)上,離北山關很近。
昔軍聞道:“此役是數(shù)萬將士鮮血換來的勝利,戰(zhàn)功屬于前線萬萬將士,昔家不敢攬功于私?!?p> 申光武看著昔軍聞,心下寬慰,道:“虎父無犬子,有你們這樣的將士是我國之大幸?!?p> “大將軍,大家已經(jīng)準備好,即刻就可以出發(fā)?!崩顖蛟趲ね夥A報。
“好,出發(fā)?!鄙旯馕淦鹕?,帶著眾人出發(fā)。
路上,昔剛老友對昔軍聞道:“軍中沒有祭品、沒有香燭也沒有冥紙,我們兩手空空,還望昔老將軍上下不要怪罪?!?p> 昔軍聞拱手道:“家父軍旅出生,在生前就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jié),各位將軍和將士能親自來參加家父的葬禮,軍聞與家人已是十分感激,怎敢有半分責怪?!?p> 昔軍聞被申光武叫住,走在隊伍最后,昔軍聞大聲道:“李堯你在前面帶路。”他和李堯是老鄉(xiāng),從小在四平鎮(zhèn)長大,認得去昔家的路。
只聽李堯道:“四平只是個小村鎮(zhèn),我們步行過去,大家跟上我……”
昔軍聞牽著申光武的馬,慢慢走向四平鎮(zhèn)。
申光武小聲說道:“你三叔的傷勢現(xiàn)在如何?”
昔軍聞說:“不太好,他受傷太重,現(xiàn)在仍臥在床上。好在他多年習武,身體遠好于常人,暫無性命之憂。只是三叔母亡故對他打擊實在太大,如今就怕他沒有活下去的意志,不愿意接受藥石醫(yī)治?!?p> 申光武深深嘆了一口氣,道:“你家三叔真是條好漢,你三叔母亦是女中豪杰,若非你父親與你三叔夫婦,我這次必定葬身在這北山關?;鼐┖螅視H自面見王上,為你們昔家請功?!?p> 申光武到達北山關時,戰(zhàn)事已基本結束,北山關的將士多次出擊,大渠殘兵已退到十多里之外,再不敢進犯,申光武親向前往關外前線營地,在路上遭遇襲擊,在昔剛、昔不與三百余名護衛(wèi)拼命援護之下才得以活命。
他每次回想起當日的情形,都不免生出一身冷汗,那些刺殺他的人武功之高遠超他的想象,他身近百余名護衛(wèi)無不是軍中百里挑一的高手,在我方人數(shù)遠多于刺客的情況下,護衛(wèi)死傷大半。有刺客殺到他的近前,一劍刺向自己,自己慌亂中來不及拔劍,眼見命在傾刻,昔剛護在他的身前,救了他的性命。
想到這里,聽昔軍聞道:“身為大榮子民,保家衛(wèi)國本來就是我們的責任,昔家不敢邀功?!?p> 申光武說道:“你們昔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個將軍,而你也是大將之才,你三叔雖然沒有參軍,但也是條為國為民的好漢。大榮需要更多如昔家一樣的家庭,昔家將是一個好的榜樣。”
昔軍聞再次向申光武拜謝。
申光武接著道:“北山關先前由你父親駐守,我知你有心要接替你父親的崗位,但北山關太過重要,不能有絲毫的差池,以你現(xiàn)在軍銜,接管北山關還足以令所有人信服,所以我把你二叔昔毅調(diào)了過來,由他暫領北疆事宜。”頓了一頓,又道:“昔毅與昔屈二人在東原早已名聲在外,昔屈在昔毅麾下,光芒不免被昔毅掩蓋,把昔毅調(diào)走之后主將職缺,這也是他個機遇?!?p> 申光武聽昔軍聞欲言又止,接著道:“我在北山關雖只半多月,但在京中就有耳聞你的才能,我很欣賞你的軍事才能,過得幾年你定將會成為大榮的又一員良將。你安心料理完家中的事務,事后你可以選擇去到東原或者仍留在北疆,不過我更希望你來京城,到時我將重點培養(yǎng)于你?!?p> 昔軍聞再一次拜謝。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到四平鎮(zhèn)內(nèi)。此時已過了掌燈時分,鎮(zhèn)上只有零星的幾燈火,四平鎮(zhèn)實在離北山關太近,關未破,但鎮(zhèn)上大部分居民都害怕萬一關破,這里首當其沖,所以逃向南方,現(xiàn)在鎮(zhèn)上留下的無不是老弱度殘,街道和沒住人的人家院子滿地枯葉,石縫中長出半尺高的荒草,十分凄涼。
李堯在前面大聲道:“過了前面的橋,就到了。”
昔家在四平鎮(zhèn)是大戶人家,有四個挨在一起的小院,以昔家三位將軍的軍功,完全有可以搬到大城市定居,去住更大更好宅子,但不知為何,昔家現(xiàn)在仍住在四平鎮(zhèn)。
過了橋,兩個院子門前掛著白燈籠,一行人停在這里,沒有推門進去,昔軍聞快步趕上,推開門把申光武將軍請到院中,有老婦迎上前來,道:“吳奶奶,您拿一些香燭過來?!苯淮瓯慊氐届`堂。
申光武進到院中,見院內(nèi)只有六七間房間,房子都是由黏土夯筑,很是樸素。院子很小,站七八人就顯得有些擁擠,所以一大半人仍站在門外。昔剛的靈堂設大堂,棺木靠墻停放,堂內(nèi)白布香案,無桌無椅,幾個蒲團放在地上,簡簡單單,而靈位就放在棺材之上。
靈堂右側蒲團跪坐四人,分別是昔剛的夫人、兒子(昔軍聞)、兒媳和孫子。四人中兩婦人時而用手絹拭淚,小男孩正向前方火盆中扔著冥紙,靈堂房間太小,眾人只能依次上前祭拜。
申光武第一個走進靈堂的,點了香燭靈位拜了三拜,隨后轉(zhuǎn)身招手把李堯叫了進來,遞給他一張信簽,便退到一側。李堯打開信簽,大聲誦讀:“嗚呼哀哉……”,其中多是稱誦與惋惜之辭,待悼詞誦讀完畢,申光武才退出靈堂,獨自走出小院。
只見小院斜對面大門隱隱透出亮光,這是申光武來這里不得不去的地方,它屬于昔剛的三弟——昔不。
整個大榮幾乎都知道昔家有四兄弟出了三個將軍,不是將軍那位正是昔不,他不僅不是將軍,甚至不曾參軍。
沒人見過昔不個人,也沒有聽過關于他的事跡,世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是因為他三位兄弟,他們分別是昔剛、昔毅、昔不和昔屈,單名連在一起便是“剛毅不屈”。
昔不的院子大門半掩,申光武徑直推門而入,見院子與對面的大小、布局都基本無異,大堂正中一張方桌,方桌上擺著有靈牌、香案,若非大堂門扇上白紙黑字的“奠”,完全看不出這里也是靈堂。
在靈堂內(nèi)火光跳動下,申光武看到方案旁跪著一個少年,少年大約十二三歲。
申光武走近,在靈前深深鞠了一躬,抬眼見靈牌上刻“先室昔母度氏之靈位”,他不由地又看了幾遍,大吃一驚,心道:“這字竟出自這位少年!”隨即又想道:“那女子,竟然姓度!”
申光武看向側身跪著的少年,少年臉上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冷靜,既沒有流淚,也看不出悲傷。
申光武正要說話,一個尖銳的童聲從身后叫道,“奶奶,有位怪大叔進到咱家里來啦,快把阿黃放出來咬他?!毖暱慈ィ姷绞且粋€約摸四五歲小女孩。
小女孩兩只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會發(fā)光,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媼追在她身后。
老媼見過相似裝扮,知道來人是一位將軍,以為他走錯了院子,道:“昔剛在隔壁院子,您來錯了地方?!?p> “我知道,昔不現(xiàn)在怎么樣?”
老婦聞言,心中一沉,慢慢地道:“老三不能出來見客?!?p> 申光武心想:“不能出來見客,這真是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好的是昔不性命尚在,壞的是昔不沒有好轉(zhuǎn)?!?p> 又想到當日遇刺,昔剛用身體護住自己,護衛(wèi)大多戰(zhàn)死,眼見生還無望,這時昔不夫婦殺入陣中,將刺客殺退,自己才能趁機退入關內(nèi)活命。
他退走之后雖不知后面的戰(zhàn)況,不知為昔不夫婦后來如何重傷,另一人如何身隕,但二人是真救了他的性命。
只聽小女孩道:“萬兒去看看爹爹,看他睡了沒有?!彼谋奶嘏芟蛞婚g屋子,不多時又跑了回來,嗲嗲地說道:“爹爹說他睡著了,不見客。”
老婦人帶著申光武在院子右側石椅上坐下,道:“老將軍,我家老三受傷太重,兒媳又因他而死,他悲傷過度,不愿見外人。老三本有心和妻兒一同赴死,要不是我一直勸說,他恐怕也跟著去了,只是苦了這三個孩子……”說著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地流,抽泣聲中申光武已聽不清她后面的話,申光武幾次出聲安慰。
申光武長嘆道:“昔太夫人,今夜我和我的部下是特地來為昔剛將軍祭奠,同時也要向昔不夫婦鄭重地道一聲謝。請?zhí)蛉颂嬖谙罗D(zhuǎn)告昔不,我已派人回京尋到最好的郎中,應該很快就可來到四平鎮(zhèn),我一定會盡力把他的傷好?!?p> 昔太夫人哽咽道:“多謝將軍。”
此時院子外李堯已清點好人數(shù)準備回營,大家都在院外等著申光武將軍。
申光武安慰道:“他們夫婦對我有救命之恩,申某無以為報,若能為他們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在下心中也能多一分寬慰?!贝蠇D哭聲止歇,申光武才起身作揖告辭。
昔太夫人拭干眼淚,道:“旌兒,萬兒,送一送老將軍?!?p> “好的奶奶。”度萬幾走了兩步又問道:“用不用叫上懸哥哥?”
“不用?!被卮鹦∨⒌牟⒉皇俏籼蛉?,而是一個小男孩兒,申光武大吃一驚,他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在昔太夫人身后竟藏著一個人,直到小男孩自己從昔太夫人身后走出來。
……
回營路上,申光武叫住李堯,低聲問道:“敵襲那日,昔不的孩子也死了嗎?”
李堯小聲回答道:“那日昔不夫婦沒有把孩子帶在身邊,但我見昔不夫人當時的體態(tài),與我家夫人五六個月身孕之時相若,她懷有身孕也未可知?!?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