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時已近正午。
“怪手”杵在樹林里的木屋前,抬起戴著手套的大手又再度放下,如此反復著,卻始終沒有敲響他面前那扇熟悉的橡木門。
自從克萊茨出事之后,這個被人們傳訛活了上百歲的孤僻、可憐老者又被貼上了新的標簽,成了沉迷神秘學,甚至將自己的學生當實驗品的怪物。他所居住的這座林中小屋便也在人們的口耳之間變成了有如禁忌一般的恐怖魔屋。
可實際上,這里不過是羅德里格斯教導學生識字、同其他學者探討的地方。橡木門右側的門框上刻著一串符號,那是克萊茨還在這里上課時偷偷做下的記號。如今這些符號依舊清晰,只是留下它的那個克萊茨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酒力逐漸散去,過往浮現(xiàn)于腦海,卻讓“怪手”感到難堪,為自己沖動之中做出的決定感到懊悔。
他重重的嘆了口,同往常那樣選擇了退縮??涩F(xiàn)實卻沒有再給他這樣做的機會。正當他想要轉身離開時,卻發(fā)現(xiàn)身披黑袍的羅德里格斯先生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臉嚴肅的看著自己。
“你是之前在酒吧里喝酒的外鄉(xiāng)人吧?既然都到門口了,為什么不進去坐坐?”
沒等“怪手”做出回答,羅德里格斯直接推開了木屋未上鎖的橡木門,側身邀請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走進屋中。
這番好意令“怪手”無從拒絕,于是他便只能隨著老頭兒的性子,走進木屋。
屋中還是和以前一樣充斥著朽木與墨水相混合的怪味兒。羊皮紙、莎草卷連同昂貴的書籍散落了一地,令大門到客廳這短短的幾米變得無比漫長而艱難。
屋中似乎變得更亂了,“怪手”將眼前與過去做著對比,輕微的搖了搖頭。
老頭兒總是借口說自己老了,沒有精力去整理它們,可又不讓自己的學生整理。似乎他喜歡生活在這樣雜亂的環(huán)境之中,即使灰塵飄揚,他也依舊樂在其中。難道他之后收的學生就沒有像我們當時那樣清掃屋里的灰塵?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其他人呢?”
“怪手”皺著眉頭,扇著自己面前的塵土,不經(jīng)意的詢問起了其他學生的近況,感慨物是人非。
“老了……”
羅德里格斯搖了搖頭。
“你是他們之中唯一回來看我的。而我卻記不起你是誰……
“這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人了。自從克萊茨出事之后,他們便不再來上課了。我也因此開始反思。
“無論是不存在于歷史中的過去也好,還是那些令人神往的未知也罷,它們那甜美的謊言背后實際上都是同樣令人可憎的事物——危險。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目睹了太多。事實卻也正像他們傳言的那樣,我坑害了自己的學生。他們悲慘的結局全都源于我,源于我講述的知識,源于我對他們的教誨。是我,是我將他推進了那萬劫不復的深淵!克萊茨,他是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
隨著羅德里格斯那聲沉重的嘆息,“怪手”低下了頭,又一次的反思起了自己的決定。令他遲疑是否要說出有關于克萊茨的消息,讓這位關心克萊茨,同時也是他最為尊敬的老師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你有克萊茨的消息,就直接告訴我吧。”
羅德里格斯如此說道,似乎早已了然了“怪手”的顧慮,直接將問題點明。
“怪手”如釋重負,抬起頭,張開嘴,卻又不知自己應當如何說起。
“瞻前顧后!一點都不像我的學生!難不成你也像鎮(zhèn)子里那些蠢貨一樣認為我是個古怪的老頭,一個不知道活了多久的怪物?”
“怪手”像桌子上的茶杯,隨著手拍在桌子上發(fā)出的巨響,打了個哆嗦。
“可是我怕……怕您……”
“怕我?怕我什么?難不成還怕我接受不了?”
“怪手”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短暫的沉默過后,他終于下定了決心。拿起了手邊的莎草紙和羽毛筆,不飛快的寫了起來,短短幾分鐘便寫滿了整整一張。
接過那番手書后,羅德里格斯掃了眼紙上秀氣的小字,又撇了眼“怪手”那雙戴著手套的夸張大手。當著他的面將其念了出來。
“是的,它們都是同樣的悖論。忒休斯之船、赫拉克利特之河、祖父的舊斧頭……無論你如何稱呼它,都無礙于他們相同的本質(zhì)——矛盾的同一性。
“它講述的是更替與保留之間的關系,也是他我與自我之間的關系。是主觀與客觀的碰撞,同樣也是矛盾的本身。
“這個悖論對于人來說又如何呢?人體內(nèi)細胞更替,經(jīng)過幾個月的時間全身的細胞便會煥然一新,而這卻并不會讓人意識到自我發(fā)生的變化。那‘我’又為什么還是‘我’呢?
“設想一下,往人體內(nèi)注入一種世界上原本沒有的細胞。它以宿主的細胞為食,吞噬、并偽裝成那些細胞,以這種方式自我繁殖,直至徹底改變宿主。那么,問題來了同樣的外表之下,究竟是人,還是怪物?唯有實驗是檢驗這一切的真理。
“這是什么?你從哪兒看到的?”
羅德里格斯雙手顫抖,聲音更是不自覺的提高了幾分。
“內(nèi)容很奇怪不是嗎?”
“怪手”看著羅德里格斯的反應,嘆了口氣。
“這是那場聚會的舉辦者,邁爾斯·莫韋的最終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的古代殘卷上的內(nèi)容。克萊茨之所以會瘋,又之所以會失蹤就全是因為這個?!?p> “可……”
羅德里格斯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可羊皮紙不是隨著爆炸化為灰燼了嗎?——的確如此。只不過其中的內(nèi)容卻流傳了下來。克萊茨在聚會上翻譯出了這個,而我又碰巧從克萊茨那里得知了它?!?p> 他看了看老者的右手上被克萊茨發(fā)瘋咬傷時所留下的疤痕。
“這之中的內(nèi)容不僅和克萊茨有關,還和我,甚至與您有非常大的關系。這便是我回到尼斯鎮(zhèn)的目的,可看到您這樣,我實在沒法下定決心……”
“你確定自己沒有寫錯?”
羅德里格斯的聲音變得高昂,眼中又再度迸發(fā)出了對過去的狂熱,變回了“怪手”所熟悉的老師。
“這實在是太瘋狂了!
“如果有人想要完成這個猜想……先不說他想要如何做,又怎么去做。光從他的設想出發(fā),企圖在人身上做實驗,就是對現(xiàn)有認知與倫理的挑戰(zhàn),是對整個世界的褻瀆!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得到……”
“怪手”無奈的搖了搖頭,打斷了羅德里格斯的話,將手套摘下。露出了自己那長著黑色鱗片,扭曲變形,如同利爪般的怪手。這是他稱號的由來,同時也是他不幸的開端。
現(xiàn)實面前,言語是可笑的。羅德里格斯將質(zhì)疑咽了下去,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那克萊茨呢……”
“怪手”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卻也令羅德里格斯明白了發(fā)生在克萊茨身上的事情究竟有多么恐怖。
“我們一直在想辦法讓自己變回原來的樣子。我們甚至為此去尋找精靈和魔女,可結果卻依舊是一無所獲……”
“那場爆炸會不會也和這個有關?”
羅德里格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兀的說道。
“倘若有關,會不會是那實驗者為了抹消痕跡而故意為之的?
“或許……我們應該去那所被毀掉的屋子去看一看!”
無數(shù)壞消息之后終于迎來了一件好的。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了“怪手”的預料。羅德里格斯竟然接受了這不可思議的事實,不僅察覺到了羊皮紙和爆炸之間的聯(lián)系,甚至還心甘情愿的提出了前往的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