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橋。”黎咼轉身叫我,眼里翻涌著壓抑的情緒。
我被定在門框里,向前走不動一步,黎咼像我走過來,越近我越能看清他顫抖的睫毛。
“怎么了?”我心里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黎咼喉結滾動,眼里突然閃出了淚花,幾近哽咽,“她……你媽媽她……”
我神經(jīng)一刺,眼皮驟然一跳,猛的上前一步扯住黎咼的衣服,死死的盯著他的眼睛,“我媽她怎么了?”
黎咼沒忍住眼淚,砸在地板上,聲色崩潰,“你媽媽……在搶救室?!?p> 嘣——我腦子一根弦斷得大聲,下一秒,腳下已經(jīng)轉向沖出了門口。
走廊很短,短到幾秒跑完。電梯很慢,慢到一動不動。從樓梯下沖下去,一路跌跌撞撞,墻壁冰冷。
“醫(yī)生……我媽……我媽在哪兒?”醫(yī)生似乎早就在那兒等我,口罩已經(jīng)摘了下來。
“是田玉芬的家屬嗎?”
“是……我是她女兒,我媽怎么了醫(yī)生?!痹~不達意,語不成句。
醫(yī)生一低頭,用特有的臺詞向我謝幕,“病人煤氣中毒,送來太晚了……”
“煤氣……”我喃喃道。頭皮上插了萬把利劍,喉間堵塞,像一場大雨崩壞了排水系統(tǒng)。
醫(yī)院急救室的燈早就不亮了,等到護士把一張病床推出來時,我看見躺在哪兒不動如山的人,竟沒有力氣上前去,冰涼的地板是我最后能感覺到的一切觸感。
我沒有暈倒,我只是貪戀地板的涼。
黎咼第一時間扶住了我,我甚至還看到了他紅腫的眼,像我媽買的桃子。
再看看我媽躺在哪兒,真會睡覺。
“你女兒來醫(yī)院睡你也來?”我嗔著,“你那些小姐妹喊你打麻將了,你再不去她們可就不帶你了?!?p> 我媽不回答,眼睛緊緊的閉著。
“媽,今晚學校有露天電影,我不回來了啊,你自己吃飯吧,我保證在十點之前回來。”
我媽仍舊不睜眼,像是生氣了。
“媽……”
黎咼截住我的話,遮住了我眼前的世界。
“真煩,我跟我媽說話呢你擋什么擋?!蔽覝蕚浯虻羲氖?。
他卻越蒙越緊,身體竟然在顫抖。我怔住了,眼前一片黑暗,耳邊是黎咼崩潰的語言系統(tǒng),“寧橋,阿姨她……走了。”
“我知道,我媽去菜市場買菜去了,她怕我餓著還專門早去,每次跟那些打麻將的小姐妹一起討論廚藝。說實話,還挺好吃……”
“寧橋!”黎咼使勁板過我的肩膀,瞪著紅腫的大眼,“我說阿姨走了!你聽明白了嗎?”
我突然生氣了,像青春期一樣的叛逆,掙開黎咼的手,“你他媽放什么屁,我媽好好的睡著,你咒她,信不信下一秒拖鞋扔你臉上?!?p> 黎咼悲傷的情緒從喉間涌動而出,一個大男人伏在我的肩上哭得不能自已,“對不起……對不起……寧橋,對不起……”
我望著空遠的走廊,語氣不知幾淡,眼里干澀如沙漠,流不出一滴水,“我媽看不得別人哭,不然她要罵我了?!?p> 我這一輩子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近乎大逆不道——把我媽火化了。
甚至沒經(jīng)過遠在廣西的哥哥同意。我還記得我媽盯著一個電視劇里的畫面說,“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哭的,弄得大家都不好過。”評價完罷,還說,“我要是死了一定學偉人把骨灰撒向大海,讓你們這些作孽的小崽子一輩子找不到我,哼?!?p> 天黑了,我捧著骨灰盒站在醫(yī)院門口,過往的路人不時向我投來異樣又同情的目光。
我趕緊捂住,我媽最不喜歡這樣的目光,一生要強,絕不允許有人同情她。
盒子很輕,上面的紋路有些割手。我低頭輕輕一笑,“走都走了,就放下刺吧,替我向爸爸問聲好,告訴他我很想他。”
“還有。”我輕撫著河面,“這里沒有海,委屈你湊著長江吧,你努力游,長江盡頭就是海。游不到也沒關系,我給你折一條小船,別太累了?!?p> 夜晚很長,我在醫(yī)院待了一晚,抱著最后的盒子。我媽最后待的地方,竟然是她最不喜歡的地方。
“媽……”走廊上只有我的回聲,呼吸聲辨析可聽,“我餓了,你別打麻將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眼睛很干,到現(xiàn)在仍然流不出一滴水來,悲傷找不到我人,全轉嫁給黎咼似的。
“你看什么?”我盯著前方,對站在旁邊的黎咼開口,“你再盯我兩秒,我媽會把你當變態(tài)打死你的?!?p> 黎咼坐下來的動作很輕,呼吸也安靜,像具木乃伊。
我低著頭,仔細撫摸著盒子上的紋路,像要刻印似的,喃喃道,“你說,房子那么大有什么用呢?最后還不是憋屈在這一小方塊里。我媽為了給我哥買房娶媳婦,快把自己給愁壞了?!?p> “可我哥現(xiàn)在連女朋友也沒有,你說她為什么那么偏愛我哥,為什么不給我買房子呢?!?p> 我低頭敲打了一聲,“真偏心?!?p> “可我不怪你,從始至終?!?p> 我突然累了,仰著頭靠在醫(yī)院冰冷的椅子上,短暫的失明。
人世間里,醫(yī)院的夜似乎打破了自然規(guī)律,以它格外長的姿態(tài)嘲諷著我的高中地理。
鬧鐘一直沒關,震動刺激讓我一下子睜開了眼。
我轉頭看了看陪我坐了一個晚上的黎咼,又看了看腿上的盒子,站起身,輕輕說,“媽,我們回家了?!?p> 長江的水流顛覆常態(tài),不似以前的平靜無波,反而一路向東暗涌的流動。
“媽你這么想走嗎?”我坐在江邊,清晨的風和著露黏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格外的燙。
黎咼在我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陽光劃破了薄霧,露出了一點眼睛。
風把頭發(fā)吹到我眼睛里,攪亂著,我終于能流淚了。
“媽,太陽出來了,我們走吧。”我站起身,一步步下階梯走向江邊。
江草長得很茂盛,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我蹲在江邊,江水時不時迸濺到我的手上,浸潤的涼。
“媽,水有點涼,您一身熱血終于有用武之地了,我替您開心。”
江面悠悠,風吹著我媽輕盈的姿態(tài)往東飄去。一半在水面,一半在風里。
我媽骨子里都藏著流動的風,而我,隨她。
在刺刺癢癢的江草上坐到太陽登頂,她走向了遠方,我也該回家了。
我站起身,一聲不吭,一步步走上岸,黎咼跟在我身后,亦然。
“啪嗒。”門還是那個門,鑰匙卻多出來一把。
光從陽臺上照進來,屋里亮堂堂的。我媽不喜歡關窗簾,她不喜歡黑。
“媽,咱們,終于到家了。”
陡然間,我聞到了一股藥材味道,走到廚房看,爐上還端正了一個砂鍋,鍋里有黃澄澄的雞湯。
突然間,我心里猛然涌起一陣難過,積蓄已久的眼淚如三峽泄洪般止不住,無聲的痛哭,抑制不住。墻壁冰冷,我順著滑到地上,地板涼浸,我媽又該罵我了。
那端正放在爐上的雞湯從來都屬于媽媽的味道。我媽走的那一瞬間我沒有很難過的感覺,甚至把骨灰撒向江面我也沒有悲傷的情緒。而擊潰我的,只是一件熟悉的舊事物,一碗雞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