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丞相府里，一聲長嘶響徹中堂，丞相夫人手一哆嗦，差一點(diǎn)兒把茶杯砸到丞相腦袋上。
“她說什么？她不認(rèn)識我？”吳攸咬牙，指骨咔咔作響，這死丫頭！
看慣了自家兒子明月清風(fēng)，孤高傲然的神仙模樣，他還一度后悔將他送去沂南，練出這么個性子，又不是修仙！如今這副氣絕將亡的情景，丞相心里暗爽，你也有今天！
心底的小九九不能被看出來，丞相壓著嗓子咳了一聲：“別太傷心，畢竟這世上也有不以貌取人的人，人活著呀終究不能空有其表——”
吳攸倏地轉(zhuǎn)頭，狠狠瞪了眼丞相，一揮袖子，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丞相被兒子眼里的怒火一驚，立馬閉口不言，扭頭微微瞥了眼事不關(guān)己的夫人，暗道，他也沒說錯呀，這世上像他這般注重內(nèi)在的人真不多了……
休延小跑著追在自家少爺身后，他跟著少爺這么長時間，從沒見過少爺這般怒氣沖沖的模樣，渾身卻又莫名帶著一絲委屈慌張，一時有些無措。
吳攸此時心情極是復(fù)雜難言，又著急又無奈，又冒火又失落，微微發(fā)抖的左手緊撰著腰間的翡翠鏤空玉佩，除了師父，她是唯一一個，唯一一個他主動袒露過真名的人。他至今還記得當(dāng)年那個自矜的少年究竟鼓著多大的勇氣，才閃爍著懵懂清澈的眼神，對著琴臺上的小師妹鄭重道：“我是陳無憂。”
沂南居士弟子不多，攏共算下來也就只有四人，最大的弟子細(xì)說下來還不算是弟子，因?yàn)闆]行過拜師禮，只是跟在沂南居士身邊學(xué)過一段時日，至于其人相貌性情究竟如何，連他們幾個親傳弟子也不知，因?yàn)閹煾妇退愫茸硪埠苌偬崞?，何況沂南居士除了好琴，便是好酒，想灌醉他，難上加難。姑且就先喚著大師兄，據(jù)說這位大師兄一生求的是長生道，當(dāng)年徘徊沂南不過數(shù)月，便往東行，自此杳無音信，許是葬身海底，許是得償所愿，誰知道呢？總之是消失在了東海幾萬里菏澤間。
要說最不可思議的要數(shù)這二弟子了。誰都不曾想到，沂南居士的二弟子竟是個音癡。農(nóng)民不分五谷，焉是農(nóng)民？畫師不分五色，談何作畫？琴師不分五音，怎能……許還真是個琴師。
紅塵顛炒，總少不了出一些奇人妙人添味，不然這蒼白無涯的時間里該是多無聊。
相傳這二弟子，不識宮商角徵羽，卻不知憑何打動了沂南居士，將其收為弟子。曾有士人聽過他一曲琴音，曲終竟昏沉足足三日，神思清醒后只說了一句：“琴之上者，無弦之弦，無音之音?！?p> 吳攸也只是聽說過這些，他八歲拜沂南居士為師時，并不曾見過前頭兩位師兄，此后五年更是極少聽師父談起這二人，是以五年之間，紫竹林不過也就只有他和師父兩人而已。而后在某個風(fēng)和日麗的清晨，紫竹林里來了一位客人。彼時，被師父斷定資質(zhì)平平卻還慣常偷懶的他正盤著雙腿坐在琴臺上，深刻反省著自己，忽得在一陣琴音中驚坐而起，南閣琴！竟然是南閣琴！五年來第二次聽見！
他慌忙起身往無音齋跑去，雖然他一直不明白為何師父住的地方叫無音齋，很矛盾不是？
十三歲的吳攸第一次看見有別人能彈師父的南閣琴，還是個乳臭未干的丫頭！心底冒著點(diǎn)兒酸氣。因?yàn)樗龔椀貌贿^一般般而已，可是曲終后，卻見師父握著茶杯的手微微輕顫，漫出的茶水浸染在衣袍上，暈開一團(tuán)一團(tuán)，臉上每一道褶皺里都透露出驚異，素來拉著的臉上也是泛著點(diǎn)點(diǎn)淚光，吳攸心里很不舒服，明明彈得還沒他好，他故意摳著門框，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那個女孩不曾回頭看他，只有師父冷冷遞來一眼。然后聽見那個孩子說：“如此，可以？”
“可！大可！”他發(fā)誓，從來沒見過師父這么激動的樣子。
“丫頭，學(xué)琴可得拜師的！”
“不拜怎樣？”
“不拜…不能怎樣，但是你若拜了師，自是好處多多！”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我只是想學(xué)琴而已?！蹦莻€女孩兒說了一句至今都讓他想笑的理由。
師父難得也有吃癟的時候，摳著門框的吳攸噗得笑出了聲。然后沐浴在師父幽幽的眼神中，死死忍住。
“丫頭，你學(xué)琴為何？”
吳攸看不見那個孩子的臉，只是看她低下了頭，聲音有些?。骸拔彝祽?，沒學(xué)好?！?p> “世間何來雙全法，求學(xué)素來不是一件易事，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又怎得梅花撲鼻清香?！眳秦?，其實(shí)這也是對他說的?！安贿^丫頭，琴音即為心音，不是為學(xué)好而學(xué)，若只是為此，倒不如不學(xué)?！?p> 那個女孩子低著頭，沒有答話。
“不過，若老夫自認(rèn)琴學(xué)第二，這世間怕無人敢稱第一。怎么，要不要拜老夫?yàn)閹煟闪死戏虻茏?，老夫自然對你傾囊相授！”吳攸總覺得，師父的意圖太明顯了。
一陣無言后，那個孩子抬起頭：“好！”
直到喝了拜師酒，那個孩子準(zhǔn)備離開，吳攸才看清了她的臉，嗯，平平無奇……和他比的話，也就一雙眼睛能看?？赡莻€孩子自始至終都沒看過他一眼，雖然他素來討厭別人盯著他的臉，因?yàn)樾r候聽多了別人說，“長得真漂亮，像個小姑娘……”，這個小丫頭一眼，連眼風(fēng)兒都沒瞄他一下，他心里又有些不舒服，癟癟嘴，哼了一聲。
然后他依舊難逃被罰的命運(yùn)。
師父默許那個孩子不住在紫竹林，所以她一直都是清晨踏霜而來，天黑沐月而歸。他第一次覺得，他不能輸給一個小丫頭！三個月刻苦用功之后，他又不舒服了，怎么說他也是師兄，這小丫頭怎么能目中無人！到現(xiàn)在連個招呼都沒打過。后來師父安排小測，他第二次見她彈琴，進(jìn)步神速得讓人咋舌，不過他還是贏了，保全了作為師兄的顏面，卻再不敢大意，或許這就是師父常說的天賜才氣吧。
紫竹林里有兩處琴臺，一西一東，她在西，他在東，她不知道，他常常會偷偷穿過竹林，躲在琴臺之后，看她練到什么程度，那段時間，師父給了他很多驅(qū)蚊香包。
少年慕艾，終是明白了為何自己總是靜不下心來，忍著蚊蟲叮咬也想去看看她，一眼也好。
后來，他鼓起勇氣，想光明正大地，看看她！一路上，竹林里的鳥雀被驚起無數(shù)，濤濤聲里混雜著一絲急切。
“我是陳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