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工地盜竊案的稿子就這么交上去了,澗中沒有過多地糾結于故事結尾的不完整,畢竟很多新聞最后都是以爛尾而收場,而且當新聞變成了舊聞時,那就更加沒有人會在意了,何況又是一件大多數(shù)人壓根都不會關心的盜竊案?
《小人物》雜志雖然以普通人的故事為主,但是這種太沒有故事性的故事,也不會太引起徐主編的過多關注。澗中也懶得去跟徐主編交涉,畢竟跟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打交道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這位中年婦女保養(yǎng)有加姿色猶存,仿佛一位老公主難以伺候。
徐主編,單名一個瑋字。其人如名,像是一塊美玉,雖然人到四十,但卻風采不減。不過,年齡雖然沒在徐瑋臉上大動干戈,卻在她的脾氣上狂轟亂炸。但是,考慮到“Happy Wife, Happy Life”的生活道理,澗中非常同情徐主編的丈夫,尤其當他被老公主催稿的時候。幸虧大多數(shù)時候,徐瑋也僅僅是對事不對人。
澗中平時一般是懶散的,不過他每年總能拿出三四篇質量上乘的報道,平時寫寫類似工地盜竊案這樣的小故事糊弄一下,徐主編對此倒也沒有怎樣他。
工地盜竊案的新聞發(fā)出去大約半個月之后的一天,澗中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你好,請問是李記者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和的年輕女性的聲音。
“是我,你是?”
“李記者,你好。是劉所長告訴我你的聯(lián)系方式的,我叫閔蓮蓮,是王文武的女朋友。”
“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想——我想能不能跟您見一面聊聊?”
“聊什么?”
“聊聊這案子!”
“派出所不是定性了嘛,盜竊案!”
“不是盜竊案,是失蹤案!”閔蓮蓮急促地地糾正說。
“盜竊犯一般因為怕被抓,一般都會躲起來,王文武可能只是躲起來了,不算是失蹤吧!再說,人口失蹤你得找警察?。 睗局胁惶靼组h蓮蓮的用意。
“李記者,請您一定要見我一面,電話里說不清楚,請您一定要見我一面,我有東西給你看?!遍h蓮蓮一副請求的口氣。
“那——好吧!”澗中沒辦法,只好答應下來了。
王文武與閔蓮蓮租住的地方距離工地很近,只是一間普通的民房,屋里最占地方的就是一張雙人床,沒處坐,李澗中只好站著。
閔蓮蓮是電子廠的女工,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頭發(fā)隨便挽了個髻子盤在腦后,身形勻稱。
“你要給我看什么?”在簡單寒暄了兩句以后,澗中直接開腔問道。
閔蓮蓮指了指墻上的掛歷,在7月份的這一頁上,掛歷上隔三差五地就有一些標注,應該是他們標注的一些備忘錄。但是,在7月15號這天的下面,有一長串字母:duibuqi。李澗中看來看去,除了這一長串字母外,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
“你要給我看什么?這是你們家的WiFi密碼嗎?需要我聯(lián)網看什么嗎?”
“就是看這串字母,這不是WiFi密碼,李記者,你仔細看看這是什么意思!”
澗中只好再回過頭來看著掛歷上的這串字母,可是無論如何也拼不成個單詞??!突然,澗中意識到,這一長串字母并不是英文字母,而應該是漢語拼音:dui(對)bu(不)qi(起)。
“這是王文武給你留下的信息?”澗中指著掛歷上的字母問她。
“我不知道是不是……”
“什么叫你不知道?”
“這個字應該是他寫的,反正我肯定沒有寫。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你有沒有給警察看看?”
“沒有,我也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寫上去的?!?p> “那你為什么先告訴我?”
“因為你也不相信王文武是個小偷啊!”
“這話什么意思?”澗中疑惑起來。
“我看過你寫的新聞了,就是寫工地盜竊案的那個新聞。我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我能讀得出來,你也不太相信王文武是個小偷。”
“我只是按照現(xiàn)有的證據,照實寫而已,并沒有什么偏袒。”澗中聳了聳肩。
閔蓮蓮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焦急的神情,仿佛她聽不得別人說王文武是小偷一樣。李澗中是不會憐香惜玉的,他考慮更多的是事實,無論是律師,還是記者,收斂起感情來工作是一個基本要求。不過,李澗中不想跟閔蓮蓮爭論王文武到底是不是一個小偷,他只好不斷地抿抿嘴角無奈地笑一笑來應對。
“李記者,我能不能請你幫我找一下王文武到底去哪了?幫我調查一下這個事情。我可以付錢給你?!遍h蓮蓮的焦急神情終于變化成了一句請求。
“這個——這個問題,好像不太好吧!畢竟這是警方的事情?!睗局杏行殡y,實際上,澗中是不太像摻和進這種細小零碎的事情。因為他知道,這些細小零碎的請求,就像是一塊沼澤地,剛開始只是一句幫忙的請求,慢慢的有接連不斷的請求將你一步一步拖進去,直到深陷沼澤之中,難以脫身。
“警察當他是個小偷,我不相信!”
李澗中還是一副很為難的神色,他不想陷進沼澤地里,就像他不太樂意給那些體貌健康的老年人讓座一樣,麻煩經常與好意如影隨形。
閔蓮蓮見澗中遲遲不肯答應,她咬得通紅的嘴唇突然放松開了,她突然不再焦急,而是冷靜地說道:“我懷孕了,請你幫一幫我!”
澗中有點失措,好像感覺自己應該對她緩和些,于是問她:“你懷孕了,王文武知道嗎?”
“他知道!”
“所以,你覺著,他不是盜竊,而是失蹤了?”澗中好像明白了閔蓮蓮的堅持。
“嗯,我就是這么覺著的?!遍h蓮蓮點點頭。
“他不愛你嗎?”澗中覺著,按常理來說,如果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有了他的孩子,這應該是一個幸福的事情。如果王文武的失蹤跟他女友的懷孕有關系的話,那么這就有點奇怪了。
“他挺喜歡我的,很照顧我,我們倆一直關系很好。雖然沒有結婚,但算得上是愛吧!”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一個男人決定離開懷有身孕的伴侶,甚至把這場失蹤偽裝成一起盜竊案件。
“只不過,他不想要這個孩子,一直勸我打掉。”閔蓮蓮低頭說道。
“為什么?”
“他說是因為沒錢沒房子,我跟他說,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對這些不強求,但他還是想讓我打掉?!遍h蓮蓮復述著王文武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明知道你有了他的孩子,他還是不告而別離開了你?”李澗中在確認閔蓮蓮話里的意思。
“嗯,他是知道的?!遍h蓮蓮再次點點頭。
一個男人的不告而別,一個女人的幫忙請求,讓李澗中有點尷尬。他不是那種富有熱情的人,要怎樣來回絕這個陌生女人的要求呢?而且還是個懷孕的女人,這個忙一旦幫起來,那可能就是一連串的麻煩。如果李澗中有這個耐心,那么當時徐璐婷就不會跟他分手了。
“我不是不想幫你,而是我沒法幫……”
澗中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閔蓮蓮打斷了。閔蓮蓮“撲通”一下給澗中跪了下去,她跪著抬頭請求澗中說:“李記者,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請你一定要幫一幫我。也不求你能幫我到多大的程度,只求你幫我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一個男人可以那樣突然的離開,而且我還有了他的孩子。哪怕你沒法把他找回來,哪怕你能幫我從他那里問出個原因來也好。求求你了!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如果你擔心,我可以跟你立個字據!”
閔蓮蓮這一跪,直接把澗中弄懵了,澗中趕忙去攙她起來,“好好好,你別這樣!”
“李記者,您這意思是答應了吧?”閔蓮蓮略帶哭腔的問道。
“啊——這個——”
“您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迸说耐{就像走路時不經意間被石子硌到腳一樣,有一種不期待的疼。
“那就算是我答應了,你趕快先起來,起來說?!睗局薪K于把閔蓮蓮攙扶起來,讓她坐到床沿上,自己則像一棵被風吹落光樹葉的樹一樣,光禿禿地站在那里。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李澗中繞著圈看了看他們倆生活的這個小小的出租屋,似乎是在尋找有關王文武的線索,也似乎是在想象這個男人到底為什么離開一個懷孕的女人。
“你手里有沒有關于王文武的線索?比如給我張他的照片?或者他的父母或親戚的信息?”澗中定下來看著閔蓮蓮問道。
“我——沒有?!遍h蓮蓮回答得有些緩慢。
“什么都沒有嗎?你都有了他的孩子了,竟然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嗎?”澗中驚訝地問她。
“他說過,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沒啥好說的,所以,我也沒有多問過。只覺著他這個人好就行了?!?p> “那有照片嗎?照片總得有吧?”
“照片也沒有!”
“照片也沒有?你們倆相處這么久,就沒有合照過?”澗中有點不相信。
“他不太喜歡拍照,偶爾也合照過,但是用他的手機照的,他那個手機拍照效果好點,所以,照片可能在他那里。”閔蓮蓮害羞地回答道。
李澗中又陷入了沉默,他越來越不太理解這個女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托付給了一個男人,但當把這個男人從她的生活里抽離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對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一無所知。要么是這個女人太愛這個男人了,要么是這個女人被這個男人騙了。世間有各種各樣的人,也就有奇奇怪怪的愛情。
“唉,對了,你打他電話怎么樣?”李澗中突然好像是找到了一個漏洞。
“他平時用的是一個從路邊書報攤買來的那種手機卡,我們倆一塊用,就是這個,他也留在了家里?!遍h蓮蓮說著話,手里拿出一個磨得舊舊的按鍵手機。
“你們倆只用一部手機?”李澗中覺著有點不可思議。
“嗯,他平時也沒有朋友要聯(lián)系,他也沒有親人了,買個電話,也就是我偶爾給家里打個電話。”閔蓮蓮攥著那只舊舊的手機說。
澗中又跟閔蓮蓮聊了一會,實在沒有再能得到任何關于王文武有效的信息。王文武就好像從閔蓮蓮的生活里蒸發(fā)了一樣,像一團水蒸汽,在空氣中發(fā)散開之后,變得什么都沒有剩下。或許正是這種生活被突然地抽空,才使得閔蓮蓮拜托自己來尋找她生活中曾經存在過的那個男人吧。閔蓮蓮說,王文武消失之后的這些天,她有一種錯覺,她懷疑王文武是否真的存在過?她的記憶是否在騙她?她自己也驚訝于,為什么那么朝夕相處的兩個人,可以在瞬間變得陌生起來不再像從前的日常。如果不是牙刷、毛巾、剃須刀,那些那個男人所留下的或者說是來不及帶走的生活用品,她真的會以為,這個對她好的男人只是自己的一個想象。
閔蓮蓮聊了一點她自己的童年,她說,自己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自己從小生活在農村,父母一心想要一個男孩,所以最小的弟弟是家里最被疼愛的孩子。她自己呢,只上過小學,后來就輟學在家?guī)椭改笌妹煤偷艿芰恕乃浭缕?,父母就沒有把她當作是一個孩子,她七八歲就會燒飯了,或許父母也曾把她當作過一個孩子來看待過,但那肯定在她的記憶之外了。不存在于記憶中的事情,對于我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即使那些事曾經發(fā)生在你的身上。沒有記憶的,就沒有存在過。閔蓮蓮慶幸王文武存在過,因為她的記憶里有他。
從小到大,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而王文武是第一個讓她感覺到被關心的人。十六歲那年,閔蓮蓮就出來打工掙錢了,因為妹妹、弟弟長大到上學的年齡了,不再需要人工的看護,而是開始需要金錢的供給。懵懵懂懂的她只好順從父母的意思,出來打工了。一個小學文化水平的農村女孩能干什么工作呢?餐館服務員?電子廠女工?沒有走上歪路,已經是幸運了。怪不得,她那么依賴王文武,在這個男人從生活中消失之后,她也困惑也悲傷也怪他,但冷靜下來后,她還是堅定地想要去找那個男人,因為她不想失去生活中的唯一。
李澗中回到家之后,也思考了很久,怎樣去尋找這個好似蒸發(fā)了的男人。他把這事記了下來,記在了標簽紙上貼在了書桌旁邊的墻壁上。凡是上墻的東西,那意味著,澗中會認真地對待的。
但是光有態(tài)度是不夠的,到底去哪尋找一個故意躲著你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