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亂家太子寒帝心

　　太子到了加冠之年，可以參政了。但是父子兩人秉持著“王道”和“霸道”的不同理念，注定要打起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最先出事的東郡太守韓延壽。五鳳元年，韓延壽因為與蕭望之結(jié)怨，被冤死。

　　介紹一下韓延壽吧，他和他的好朋友蓋寬饒、楊惲等都是是士大夫集團(tuán)的典型代表。（宣帝朝的政治集團(tuán)下章做個重點介紹）韓延壽出身詩禮簪纓之家，三代人皆是清高士子，屬于古代士大夫君子的杰出代表。

　　他們家的人太清高了，雖說有才華，卻不太適合波譎云詭的官場，所以后來的結(jié)局都不咋地。

　　韓延壽的父親因為反對燕王劉旦謀反，被害身亡。霍光很欽佩韓延壽的父親，同時也欣賞他的才華。于是提拔韓延壽做諫大夫，調(diào)任潁川太守。

　　這個潁川太守補的是趙廣漢的缺（那個時候趙廣漢被調(diào)去做京兆尹了）。韓延壽發(fā)現(xiàn)趙廣漢這個酷吏，因為害怕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聚朋結(jié)黨，竟然鼓勵官員百姓相互舉報?。y怪這貨能發(fā)明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舉報箱[挖鼻]）

　　這導(dǎo)致潁川告發(fā)成風(fēng)，百姓多結(jié)成仇怨。身為一個崇尚禮義，愛好古理的孺子，韓延壽對此表示很扎心。[攤手]

　　雖然他最開始也是想以道德教化百姓，跟人家講道理。但是，他不像蓋寬饒那么迂腐，也還算聰明。

　　擒賊先擒王，韓延壽找了幾十個潁川百姓敬重的郡中長老，跟他們一起討論實行禮儀教化的方案。最后，大家共同商定嫁娶喪祭的禮儀和等級，百姓相親相愛，當(dāng)?shù)孛耧L(fēng)民俗大為改觀。

　　后來，韓延壽升任東郡太守，修建地方公立學(xué)校，對當(dāng)?shù)刭t士以禮相待，在百姓中很有聲望。而補任他的潁川太守黃霸，也是因為沿用了他的方法治理潁川，才因政績出色重新被劉詢重視，后來提拔到中央的。

　　韓延壽絕對是個好官，可惜他碰上了一個憤青。蕭望之升任了御史大夫（前文提過，劉詢想過任命蕭望之做丞相，而宣帝朝的丞相都是從御史大夫上去的）補任他左馮翊官缺的就是韓延壽。

　　宣帝喜歡考核官員，同時對官員任命慎之又慎。韓延壽升官本來是件好事，可偏偏舉報告發(fā)充斥朝野。侍謁者福（一個名福的人，官職是侍謁者）跟蕭望之打小報告，說韓延壽做東郡太守時，挪用了一千萬的公款。

　　本來蕭望之有趙廣漢的前車之鑒，對于這種事是不想管的。于是他去問：邴吉，你怎么看?（元芳黑人問號臉2333，皮了皮了）

　　丞相邴吉認(rèn)為“更大赦，不須考?！比欢?，有些時候怕什么來什么的“墨菲定律”總是能讓歷史驚人的相似。

　　“會御史當(dāng)問東郡，望之因令并問之?！薄稘h書·韓延壽傳》

　　在被蕭望之調(diào)查挪用一千萬公款的案子時，韓延壽干了跟趙廣漢一樣的蠢事，他將查到的蕭望之做左馮翊時候虧空一百萬的事做威脅，想讓蕭望之不再調(diào)查自己，結(jié)果蕭望之是個憤青。結(jié)果就跟趙廣漢一樣咯，一封舉報信把蕭望之告上了朝廷。

　　宣帝當(dāng)時真的很煩，他一天天為了吏治和外交已經(jīng)夠忙了。你們這些底下的官員還不省心，相互檢舉揭發(fā)，狗咬狗的事一大堆，能不能讓我過兩天安生日子了??！于是，宣帝開始著手調(diào)查此事。

　　蕭望之查著點什么呢？一堆小毛病。

　　“得其試騎士日車服侍衛(wèi)奢僭逾制；又取官銅物，候月食鑄刀，效尚方事；及取官錢帛私假徭使吏；及治飾車甲三百萬以上。”——《資治通鑒卷二十七》

　　太子這時候不干了，韓延壽這樣的飽學(xué)之士是他最喜歡的，趕緊跑到父皇面前給他求情?？上?，劉詢當(dāng)時只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韓延壽太狡猾了。

　　韓延壽的結(jié)局也是跟趙廣漢一毛一樣，說他是誣告而蕭望之上奏的情況屬實。最后“天子惡之，延壽竟坐棄市。”

　　韓延壽被斬首那天，“吏民數(shù)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車轂，爭奏酒炙?！边B百姓送葬的橋段都這么像，感嘆，又一個趙廣漢。

　　雖然韓延壽僭越了車馬服飾、私取官錢，但他治績不錯，頗得民心，而且罪不至死。奈何，運氣不好，偏偏碰上了討厭耍賴狡猾之人的漢宣帝。

　　而蕭望之也因為反對利國利民的常平倉政策，讓劉詢大失所望，于是把他打發(fā)去做太子太傅（又一次的兩敗俱傷）。而黃霸則升任為御史大夫、候補丞相。不曾想，讓蕭望之去教導(dǎo)儲君，才是真正埋下了更大的禍端。

　　這樣一樁案子讓劉奭非常不滿，蓋寬饒、趙廣漢、韓延壽等人血淋淋的栗子擺在眼前，太子和皇帝之間就像是一個炸藥桶，一觸即發(fā)。

　　很快，導(dǎo)火索就來了。

　　還記得楊惲嗎？就是那個司馬遷的外孫，弘農(nóng)楊氏的士族公子。他們一家子名人：姥爺是《史記》的作者，父親是前丞相、華陰楊氏一世祖，母親是個才比諸葛的奇女子，而楊惲自己是個文學(xué)家。

　　司馬遷因為在《史記》里寫了很多漢朝皇帝的缺點和錯事，導(dǎo)致在成書之后他不敢發(fā)表。于是傳給了自己的小女兒，也就是楊惲的母親司馬英。

　　司馬英出生于世代書香之家，她很清楚父親的遺愿是希望史記能全部面世，沒有任何刪減。

　　所以在司馬英帶著《史記》初稿和相關(guān)資料一起嫁進(jìn)楊家（這真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嫁妝了）之后，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與丈夫楊敞商量，決定將《史記》送往老家——華山腳下的華陰縣珍藏。

　　這就是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藏之名山”一事的真實意義。

　　楊惲自幼熟讀史記，身為文學(xué)家，他對外公的這部曠世巨作愛不釋手。

　　等到孝武、孝昭、霍光三任國家名義或?qū)嶋H上的領(lǐng)導(dǎo)人都去世以后，孝宣皇帝劉詢隱忍滅霍，大權(quán)獨攬。

　　終于，楊惲等到了一個對巫蠱之禍恨之入骨的皇帝，等到了一個能創(chuàng)造中興盛世的明君。

　　于是，帶著外祖和母親的遺愿，楊惲將《太史公書》奉獻(xiàn)給了漢宣帝劉詢。（史記成書的時候沒有名字，就叫《太史公書》，直到三國才取了名字，改稱《史記》）

　　劉詢也是自幼熟讀儒家經(jīng)典的人，他很清楚自己面前是怎樣一部傳世名作。他答應(yīng)了楊惲，不溢美不隱惡，將《太史公書》完整的收藏在了皇家圖書館，這也為后來石渠閣會議的召開奠定了基礎(chǔ)。

　　楊惲有才華，可惜，挫折才是人類最好的老師，因為他這一輩子太順了，所以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傲。他的桀驁不馴已經(jīng)到了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內(nèi)朝被楊惲治理的井井有條，直到出了戴長樂的案子。

　　韓延壽狗帶之后不久，太仆戴長樂被人匿名舉報瀆職枉法，正在接受廷尉（于定國）的調(diào)查。說起這貨，那真是硬生生把自己給笨死了。

　　戴長樂會被彈劾其實一點也不冤。事情是這樣的，宣帝要到太廟祭祖，彩排的時候安排戴長樂做替身。結(jié)果戴長樂回去的時候跟朋友吹噓說：“我親面見受詔，副帝肄，秺侯御?！保撆_詞就是：老子過了把皇帝癮?。?p>　　這話可真是太欠揍了，于是很快就被舉報了。偏巧，楊惲恃才傲物，喜歡諷刺和挖苦別人。于是戴長樂以為是楊惲說了自己的壞話。

　　這個戴長樂其實沒什么才華，他能混到太仆這樣的官銜，完全因為他是宣帝的發(fā)小，倆人一起在鴻固原做游俠。重情重義的陛下念著跟他輕劍快馬、年少馳騁的情意而已。

　　楊惲跟韓延壽關(guān)系不錯，所以戴長樂就跟于定國說，楊惲他因為韓延壽被冤死而“以主上為戲，語近悖逆”（拿皇帝開玩笑＋詛咒）

　　廷尉府對這種事當(dāng)然要調(diào)查啊，就去問楊惲說沒說過，楊惲當(dāng)然否認(rèn)。

　　可要知道，楊惲說話相當(dāng)刻薄。不管對方是同僚、下屬還是上司，得著機會，他總是使勁兒說對方的缺點，刀刀往人心口上捅，受的都是內(nèi)傷。

　　因為少年得志，眼高于頂，楊惲得罪了不少人，結(jié)果涼涼了。[吃瓜]

　　出言輕蔑的話換誰誰不生氣啊，更何況宣帝是九五之尊。最后，對于戴長樂、楊惲的互撕事件，宣帝各打五十大板：都撤職了事，貶為庶人。（值得一提的是，就這么一場撕逼大戰(zhàn)，《漢書·楊惲傳》還誕生了一個成語——一丘之貉）

　　你說咱都貶職回家的，就消停待著唄。他偏不！楊惲不僅不思悔改，還變本加厲的說話不積德，負(fù)能量滿滿。不僅大肆置辦田宅，還對朋友和侄子的忠言逆耳置若罔聞，大加反駁。

　　因為他最崇拜的人是姥爺司馬遷，所以他干脆仿照太史公的《報任安書》寫了一篇《報孫會宗書》來回應(yīng)自己每日的大宴賓客，尋歡作樂。

　　此信中，有對皇帝的怨恨，有對孫會宗的挖苦，還為自己狂放不羈的行為辯解。整封信寫得鋒芒畢露，與其外祖司馬遷《報任安書》桀驁不馴的風(fēng)格如出一轍。

　　而最離譜的是，楊惲居然還開了個講壇，整天給人講他外祖父的《史記》，大談帝王隱事。事情做得這么過分，倔強如楊惲，怕是要把路走到頭咯。

　　果然，五鳳四年四月，天上出現(xiàn)日食，楊惲的末日來了。根據(jù)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是時候找一個替罪羊出來整頓吏治了。于是就有人上書將日食歸咎于楊惲驕奢不悔，他再次被捕入獄。

　　最慘的是，廷尉搜出了《報孫會宗書》。那可是皇帝啊，他能忍你罵他一次，不代表可以忍第二次。于是，楊惲被腰斬，孫會宗免職。

　　其實這里還有一個小插曲，韋玄成和楊惲是好朋友，結(jié)果被正在氣頭上的劉詢免了職。后來，又因為陪祀惠帝祠廟時犯錯，被剝奪爵位。韋玄成生性至孝，失去爵位讓他覺得對不起父兄，嚎啕大哭。（我就說這小子是分散蹦噠的嘛[攤手]）

　　太子喜歡楊惲，喜歡蓋寬饒，喜歡韋玄成，喜歡韓延壽......結(jié)果。。。都被他爹給干掉了！[笑cry]

　　他給那么多士大夫求情，換來的卻還是父親對于他們無情的打擊，劉奭憤怒了。而楊惲之死就是壓倒駱駝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終于，父子之戰(zhàn)爆發(fā)。

　　元帝柔仁好儒。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毙圩魃唬骸皾h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dá)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漢書·元帝紀(jì)第九》

　　這段話實在是太出名了，所以我直接貼原文。翻譯一下就是，因為之前那些士大夫的狗帶，傷害到了太子劉奭的幼小心靈。有一回陪父皇吃飯的時候，就委婉的表示：“陛下使用刑罰略有點過分了，應(yīng)該多多重用儒生。”

　　就這一句話，宣帝怒了。

　　如果劉詢沒記錯的話，上一個這么說的人是蓋寬饒，然后他在宮前北樓下自刎，已經(jīng)涼透了。楊惲、蓋寬饒的死不僅沒能點醒太子，甚至還差點令他們父子反目。宣帝的心都碎了！

　　那是他這輩子發(fā)的最大一次火，連義渠安國惹得西羌叛亂他都沒有這么失態(tài)過。

　　不僅僅是憤怒，還有寒心。

　　他和平君的兒子，他最看重的嫡長子，這個國家的太子，竟然會如此迂腐！劉詢可以剁了義渠安國，可以殺了那些酸腐儒生。可是，現(xiàn)在那個天真的大談仁孝治國的人是自己的親兒子，宣帝真的崩潰了。

　　劉詢終于說出了那句彪炳史冊，貫穿他一生的執(zhí)政理念——“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是的，不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也不是“修儒以飾法”，而是“霸王道雜之”！

　　“霸道”意味法家，以法律立政，以刑名束民?！巴醯馈奔词侨寮?，以仁義治民，以道德教化。最簡單通俗的解釋就是“胡蘿卜＋大棒”“打板子給甜棗”。

　　劉詢所尊崇的漢家制度，其影響甚至可以穿越歷史長河，直到今日之社會。“霸王道雜之”，難道不是跟我大天朝在強調(diào)法治社會的同時，還積極鼓勵民眾將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發(fā)揚光大的行為大同小異嗎？！

　　一句話，將治國之根本點透。次卿哥哥，中宗宣帝，你這樣的政治天才不將漢帝國推向巔峰都說不過去??！

　　可惜，這些道理，劉詢明白，太子不懂。劉奭沉醉在那群崇尚周禮、不能洞察世事變化卻喜好厚古薄今的俗儒為自己編織的“天下大同”的美夢里。劉奭不想要大棒，他只想捧著胡蘿卜去跟人家講禮儀道德！

　　宣帝的心在滴血，他是懲處了很多儒生，但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孩子，你的父親不想讓你被輿論道德左右，他希望你明辨是非。他希望你知道，身為一個國家的儲君，是不可能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匈奴講道理的。

　　可惜，劉奭只知道父皇處置了他欣賞的人，只知道陛下最近殺伐過重了。劉詢看著自己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無力感直達(dá)心底。

　　劉詢瞬間變了臉色，發(fā)出了他這一生唯一做過的一次神預(yù)言：“亂我漢家者，太子也！”（可惜一語成讖，漢元帝劉奭在位期間，因為寵信宦官，導(dǎo)致皇權(quán)式微，朝政混亂不堪，西漢由此走向衰落。）

　　父子關(guān)系為何會到了這樣的地步?劉詢到底會不會廢太子呢？劉奭又會否能明白宣帝的苦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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