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們剛升高年級的第一個月。
我依稀記得。
由于新?lián)Q宿舍樓,壁爐被堵塞,我和其他女孩一樣,正在遭受不斷感冒、水痘和支氣管炎的威脅,加上早上麥片粥實在難吃,我拿著帽子,僵硬的坐在蘇的旁邊,心情極差。
“安娜,我只是...”蘇小聲說道,口氣中帶著委屈,“你看,畢竟我們都已經(jīng)認識這么久了,但你完全是皺著眉頭,一副根本不開心的樣子。我知道你不喜歡小說,但它可是童話故事呀....所以我就拿過來,想讓你也分享一下?!?p> 蘇喜歡讀書,每一本包上封面,贈送給別的女生,因此大家都覺得她很無私。也因此,她借出去的東西都很少有還的。
“我太忙了,不一定有時間的....”
我無奈的說,有盡量讓自己不要聽上去太應付。
“但是。安娜,我相信你會和我一樣喜歡它的。好了,我也要快點去交默寫作業(yè)了?!?p> 她有些拘束地把圓帽放在桌子下面,但突然臉色一黑。我側過身去,發(fā)現(xiàn)她的桌兜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塞滿了濕漉漉的樹葉,而她前一天放在里面的筆記也被泡得面目全非。
“蘇,需要我?guī)湍闱謇砻??!?p> “這是....我沒關系的啦。幸好做完的作業(yè)我昨天帶回去了,那我先把默寫紙交上去了。那個....安娜,能幫我先保管一下圓帽么,這個可千萬不能弄臟。”
“恩。那我們之后一起去問校工那邊說一下吧。不管她們覺得你有多么好欺負,這樣也都太過分了?!蔽逸p輕地說道,而蘇漲紅著臉,用細若游蚊的聲音再次向我答謝。
總體上說。和蘇當同桌是一個辛苦的工作。雖然她樂于助人,但這樣的‘好性格’卻不受歡迎,她就是寧愿像鉛字工那樣使出全部力氣,滿手是墨,卻吃力不討好。
“蘇·加比!!”
大概是心情過于波動,蘇撞倒烈性子的黛博拉小姐面前的作業(yè),因此又在接受訓斥。我向斜上方看去,整個教室哄笑起來,而撒拉的笑聲又格外之大。
“對不起,對不起.....”
蘇不停的道歉,眼底滿是哀傷。她不知所措的睜著眼睛,發(fā)紅的鼻頭就像一個裝著彈簧,準備隨時搖晃的小丑。與此同時,象征著四年前她的父親去世的、那根黑天鵝絨的絲帶松松的系在在蘇有點嬰兒肥的胳膊上。
我無奈的收起她借給我的書,這是一本《愛麗絲夢游仙境》,雖然不怎么感興趣,也至少也成為了我大致了解的唯一一本童話。
......
(“好痛...”)
剛從斜坡的最底下爬起,才發(fā)現(xiàn)腳已經(jīng)扭傷了,我咬著牙,設法將自己拖到離山體更遠的地方,同時躲開好幾塊跟著我的方向滾下的落石。
“有人嗎?無論你是誰...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嗎?”
“方嗎——”
“方嗎——”
我聽見自己的回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腳腕的疼痛過于真實,不像是夢,然而,我卻也覺得山腳下面也不是真正的森林,而是一個極其寬廣,但非常密閉的空間。
“好吧...或許,我不應該大喊大叫的,能在這個地方居住的不是強盜就是獵人吧,怎么可能有普通居民呢..”
我從一棵橡木的缺口向上看去,那棟紅頂?shù)膭e墅在很遙遠的山頂上,僅剩一個隱隱約約的影子。和山頂漫無邊際的草坪相反,底部密密麻麻的樹林鱗次櫛比。
厚重的衣料褶子已經(jīng)被寒露浸濕,我用從后背拔出來的小刀將袖子扯爛,將手臂暴露出來。我雙手握住刀柄,用拇指和食指摩挲著防止脫手的凸起。然后一下一下的,非常艱難地斬斷樹木之間的藤蔓,以求找到一小塊還算平坦的土地,或者通向主路的小徑。
(“這里到底是垃圾場還是什么嗎?!?
清一色的月光之下,許許多多破舊的紙張就連樹根和樹木下方的土地都淹沒了,它們和我才剛在畫框那邊看到的很像,但更加破舊。因為幾乎淹到了腿肚,這讓我行走得更慢了,也更加不確定了起來,很擔心會這樣一腳踩進沼澤。
“呼....呼.....”
我擦掉臉頰上水汽和汗水的混合物,休息了好久,才又開始繼續(xù)劈砍,但沒到幾下,整條手臂就馬上就又有些水濕了。
我將誤入嘴巴的一縷頭發(fā)撥到一邊,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刀鋒離我很近,有點劃開了我的臉。那枚不屬于我的、象征百年溫莎家族的板指——就在我五年前來到維爾巴特學院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戴著了,現(xiàn)在套在我有點發(fā)腫發(fā)炎的拇指上,變得完全脫不下來。
視線有些模糊了。
能感受到....略微的饑餓,還有渴,頭暈。我瞇著眼睛走路,辨識著從樹木之間漏下來的黯淡亮光,我在想象自己一直一直的走動,直到臉頰骷髏般兩側凹陷,直到行尸走肉——我盡量給自己不斷打氣,再樂觀一些,同時朝著略顯稀疏的橡木和楓樹之間尋找出口。
除此之外,我更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一些其他的東西......
因為剛剛在斜坡的時候往下跑的時候....我很明顯的看見了自己兒童時期的幻影,雖然只是一瞬間仿佛被拉了進去,但卻會有一種,連整個自我都被吞沒進去、燃燒殆盡的錯覺。
從實驗室中跑出來的半年里,我真正的家庭曾發(fā)生過非常嚴重的變故,因為在次年搭乘安娜·溫莎家的輪船的時候,已經(jīng)是來年入夏了,那時我沒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父母都已經(jīng)因為布丁巷失火而完全失蹤了.....
但是,我相信他們還活著。即使在我最后趕到的時候,大街小巷里就只剩建筑殘骸。走到處于比較邊緣地帶,但已經(jīng)坍塌了一半的倫敦塔,灰燼像蝴蝶一般翻飛。他們必須得一直活著。
“話說,那只該死的兔子還在前面嗎....它總是在我旁邊竄來竄去的,應該一會兒也會出現(xiàn)吧。”
沉重的喘息和風箱般的肺葉讓我的思考漸漸地變得遲鈍,只覺得要快,還是走得不夠快,好像我全部要做的,就只是機械地移動。
我需要交談,哪怕是夢,我需要找個人好好問問,否則我會撐不過來的。哪怕是耗了極大的體力,我都需要一個能讓自己注意力集中的東西,不管它多么荒誕。
“???!”
兔子出現(xiàn)了。
它從一個像是被雷劈斷的、橫躺在兩樹之間的樹干已經(jīng)接近灰白,被腐蝕的洞里則長滿了花花綠綠的蘑菇。它看上去一點也不疲憊,依舊是嗅嗅聞聞,一蹦一蹦地消失在灰白色的鯊魚牙齒一般交叉密集的死樹叢間。
“等一下!”
我沖了過去,結果半個裙擺被枝丫掛住。我試著拉扯衣服,另一只手抵住地面讓自己不要摔下,由于衣服多處都被扯爛了,它看上去更像一個拖住魚的漁網(wǎng),勾在斷枝上,在牽引力的作用下,將我不斷的向后拖拽,
“.....”
貝爾給我的懷表從口袋里摔了出來,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照片和鐘盤完全分離。
貝爾。
撒拉。
高特小姐。
伊麗莎白。
媽媽。
蘇。
我努力向前伸手,只是在視線的距離上,我的指尖碰到了白兔子的腿,但它跳走了。
我的喉嚨發(fā)緊,頭在抽痛,感覺想哭,我收回那只往前夠的手,往后緊緊回掐住自己沒有扯回裙擺的那一只的手背。
滴答。滴答。
像是秒針撥動,又像是輕微的雨聲。
我向前看去。漆黑破敗、灰白色的森林密密麻麻的向前延伸,完全看不到盡頭。
月亮在移動,樹木下面的陰影在交錯移動。有一塊灰撲撲的廣告牌孤零零的紙張組成的垃圾堆中,在它灰白色的底板上有著一條紅色油漆的簡單標語。大概是尚未干透就被立起,每一個字母下面都哭泣一般的流淌下紅色的條狀印跡
——“Welcome to the wonderful world (歡迎來到不可思議之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