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君的這副樣子讓杜氏心下有些起疑,她和曹泰興對視了一下,然后跟著佑君走進(jìn)了房里。杜氏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房里并沒有碧君的人影,而佑君則一副落寞不歡的樣子合衣躺在床上。杜氏走到兒子跟前坐下,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后關(guān)切的問道:可是身子哪里不大好,怎么看著臉色如此的難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佑君敷衍的說了一句不礙事,然后側(cè)過身子不再言語。杜氏看著兒子的背影,心里又是不解又有一些不悅,她頓了一頓后說道:”既然沒什么妨礙,那還不趕快起來收拾收拾,待會吃了早飯,咱們還要趕車去呢?!?p> 佑君躺在床上并沒有動彈,杜氏氣呼呼的站起身,數(shù)落道:“都成了親的人了,還這么不讓我省心,這一大清早的誰觸了你的霉頭,跑到老家兒跟前使性子來了?!倍攀弦贿呎l一邊走到廊上,大聲叫起碧君來。杜氏叫了半天,并未聽見碧君答應(yīng),她帶著怒火從廚房找到后院,又從后院找到書房,將家里的所有角落都尋了一遍,竟都沒有發(fā)現(xiàn)碧君的蹤影,這讓杜氏心里有些著慌起來。她又跑到前邊,沖在堂屋正喝茶的曹泰興喊了一嗓子,問他可曾看見碧君的人影。曹泰興自然不知道碧君去了哪里,他放下茶碗有些納悶的走到院里,也四處細(xì)細(xì)的尋找了一番。曹泰興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碧君,他連忙快步回到前邊,和杜氏兩個滿臉孤疑的一起走進(jìn)了佑君的屋子。
面對著母親和曹泰興的問詢,佑君只是不言語,雙眼一直愣愣的看著天花板,就好像一個被抽取了魂靈的木偶一般。
杜氏越問越急,她一把將兒子用力扯起來,沒好氣的問道:”你啞巴了,你媳婦死到哪里去了,你倒是說話呀!“
佑君看了一眼母親后,幽幽的說道:”她走了?!?p> 兒子的話讓杜氏一時有些聽不大明白,她急切的又問道:”她明知道今兒要啟程去唐山,這一大清早的又走哪浪去了,等她回來看我怎么收拾她!“
聽了母親的話,佑君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杜氏被他有些放肆的笑聲唬了一跳,她心想這孩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就好似中邪了一樣的有些發(fā)癲。
佑君放聲笑了一陣子,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一臉疑惑的母親,冷冷的說道:”小福子是不會回來了,你再也收拾不住她了?!?p> 一聽此話,杜氏和曹泰興的心頭都猛的一驚,還沒等杜氏發(fā)問,曹泰興已經(jīng)焦急的先開口了。他問佑君道:”什么,碧君不回來了?她究竟去哪里了,你倒是快說啊?!?p> 杜氏也氣惱的捶打起兒子的肩膀來,一邊捶一邊問他碧君的下落。
佑君不顧母親的捶打,站起身子準(zhǔn)備走出門去。這時,曹泰興將他的袖子扯住,沒好氣的問道:”話沒說完呢,碧君究竟去哪了?“
佑君猛的甩開曹泰興的手,滿是鄙夷的說道:”你算個什么東西,竟也到我跟前來管我的家事,碧君去哪了與你有何關(guān)系,要你在這里多嘴!“
曹泰興五十多歲的人了,被佑君如此搶白和諷刺一通,面子上自然是很掛不住,他又羞又惱的連說了三聲好,一轉(zhuǎn)身走出了屋門。杜氏一見這情景,氣憤的跑過來扇了兒子一巴掌,然后追出了門去。
碧君走了,走得無影無蹤,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那天的唐山之行也因為碧君的失蹤而被擱置了下來。曹泰興此次專程從唐山趕回來,明面上是為了接杜氏,其實暗地里是為了催促著碧君這棵搖錢樹盡快動身而來。如今,碧君跑了,自己又被佑君如此羞辱諷刺了一番,曹泰興的心也涼了大半截,他不顧杜氏的再三勸解,態(tài)度堅決的提起行李一個人坐車回唐山去了。
杜氏這邊更是炸開了窩,她扯住佑君又是撒潑又是使狠,非要佑君說出碧君的下落來。佑君被問的急了,只說自己早晨醒來時碧君就沒了影子,自己跑到城內(nèi)找了一大圈,自己也沒找到她。
杜氏起初不信,一連逼問了數(shù)次,見兒子都是如此回答,心里也就相信了他。杜氏發(fā)動娘家的所有親友將張家口城內(nèi)城外一連搜尋了幾日,最終仍舊是一無所獲,碧君這個倔丫頭這回是真的離開了。
杜氏在家里哭天抹淚的睡了兩日,嘴里一個勁的咒罵碧君是個白眼狼、狐貍精,定然是被外頭勾搭的什么野男人給拐跑了。但是罵的再難聽,也終歸是于事無補(bǔ),碧君已然是不會回來了。
碧君和子聲從那街邊供奉著水神的小廟中走出來時,原本寂靜的巷子又熱鬧了起來,午睡過后的人們開始忙活起下半晌的活計。纏綿共處了好一陣子的碧君和子聲有些戀戀不舍的走出廟門,并肩走在巷子里,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滿足和甜蜜。
剛走了沒兩步,只見晴方迎面急匆匆的走了過來。碧君和子聲一時躲閃不急,只得硬著頭皮站在那里與晴方迎面相遇在一起。
晴方午歇醒來,走到院里打水時,看見碧君將洗衣盆放到了胡爺爺家的門前,床單也沒有展開晾曬而是隨意的搭在晾衣繩上時,心下有些納悶,這碧君平日里最是個仔細(xì)之人,今兒是怎么了。晴方忙回到月亮門后邊自己的住處,只見碧君的屋門大敞著,外出時穿的那件旗袍也掛在衣架上,就是不見碧君的人影。晴方覺著碧君不像是去了戲園子的樣子,那她又會去哪里呢?晴方有些擔(dān)心碧君,忙快步走出院門,四處尋找起碧君來。
當(dāng)晴方與碧君和子聲在巷子里撞見的時候,晴方十分的訝異,他看著神色有些尷尬和略帶慌張的這兩個人,心里充滿了疑問:碧君和閆子聲怎么會走在一起,這其中難道有什么文章嗎?”
晴方和子聲笑著打了聲招呼,然后對站在子聲身邊的碧君說道:“我方才還納悶?zāi)憬駜涸趺椿呕艔垙埖膶⒈粏未钤诶K上就不見了蹤影,還以為你遇見什么火燒眉毛的事情了?!?p> 碧君略微笑了一笑,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的對晴方說道:“那會子正巧碰見有人問路,我便出來給那人指了指路,誰知在巷子口竟又碰見了閆老板?!?p> 子聲先是一愣,然后也尷尬的笑了一笑,附和碧君道:“是啊,今日真是巧?!?p> 晴方看了看碧君和子聲,滿是深意的說了一句:“果然好巧,今日看來是個出門問路的好日子?!鼻绶秸f完,沖子聲略微點了一點頭,然后也不邀請子聲去家里坐坐,便丟下這兩人,自顧自的轉(zhuǎn)身回去了。
雖然在古井旁碧君已經(jīng)告訴了子聲自己與晴方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但是望著此刻晴方冷冷的背影,子聲覺得晴方對碧君好像不單單是憐惜和欣賞這么簡單。方才他分明從晴方看自己的眼神之中看出了男人之間才會明白的嫉妒,也從他最后的話里品出了一絲濃濃的醋意。
碧君送走了子聲,回到住處的時候,看見晴方正沉著一張臉站在晾衣繩前曬著被單。碧君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些忐忑和緊張,她就好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慢慢走到晴方身旁,輕聲說道:“放著我來吧?!?p> 晴方也不去看她,只是幽幽的說了句:“等你來曬,只怕月亮都出來了?!?p> 晴方說完,用手又仔細(xì)的撫了撫被單上的褶皺,然后端起木盆走進(jìn)了月亮門。
碧君抿嘴愣了一愣,然后也默默的跟著晴方走了進(jìn)去,想向他解釋一番,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兩個本來很是親近的人在這個夏日的午后,因為子聲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第二天清晨,碧君起床洗漱后,像往常一樣走到晴方的門前,輕聲喚他一起去護(hù)城河邊喊嗓子練功夫。一連叫了幾聲,也不見晴方答應(yīng),正當(dāng)她有些納悶的時候,石頭睡眼惺忪的從門里探出身子,告訴她晴方早已經(jīng)出門了。碧君若有所思的點了一點頭,然后轉(zhuǎn)身獨自一個前往護(hù)城河邊喊嗓子。
熟悉的護(hù)城河邊芳草茵茵,楊柳依依,和煦的晨風(fēng)吹得人心里無比的清涼。碧君站在河邊四處望了一望,除了三兩個不相干的人之外并不見晴方的身影。碧君隱隱覺得晴方大哥定然是因為昨天的事情生了自己的氣,碧君心想一定要尋個機(jī)會,向晴方解釋個清楚。
碧君喊完了十三道轍口,又練了一會子唱段,然后順著護(hù)城河尋起晴方來。尋了好一會子,依舊沒有看見他的身影,碧君不禁有些納悶,這一大清早晴方大哥究竟去了哪里?碧君知道,晴方是個生活極其簡單之人,在這偌大的北平城并沒有太多的去處,平日里常去的地方除了戲園子就是這清靜怡人的護(hù)城河邊,這會子戲園子尚未開門,護(hù)城河邊又沒有他的人影,那他會去哪里?想著想著,碧君的眼前忽然一亮,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片玉蘭花來。也許晴方大哥今日又去了城外的那片他親手栽植的玉蘭深處,去看熙瑩姐姐也未可知。
碧君也不知道自己今日為何如此執(zhí)拗的非要尋見晴方大哥不可,她在碼頭坐上渡船到了河對岸,順著那條長滿凄凄芳草的土路來到了那片玉蘭樹前。
盛夏的陽光照射在枝葉繁茂的玉蘭樹上,發(fā)出點點銀光,碧君一邊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一邊走了進(jìn)去。還未出這片不算太深的林子,只見晴方一個人靜靜的坐在熙瑩的墳前,默然無語的對著那塊青色的墓碑發(fā)著呆。
碧君默默的走了過去,立在晴方的身旁,輕聲叫道:“白大哥?!?p> 晴方微微轉(zhuǎn)過頭,有些意外的看了碧君一眼,柔聲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p> 碧君笑了一下,有些羞澀的說在護(hù)城河邊沒有找到他,猜想他定然是在這里。
晴方聽碧君如此說,方才還顯得有些平淡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他有些欣喜沖碧君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塵土,對碧君說道:“走吧,太陽已經(jīng)升的老高了,該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碧君帶著些許的緊張對晴方說道:“白大哥,你不問我昨天為什么會和閆老板在一起嗎?”
晴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看身旁的碧君,輕聲說道:“你若想說,自然會告訴我,你若不想說我也不會問,每個人總歸會有那么一兩件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情?!?p> 碧君抬眼與晴方對視了一下,只見晴方的目光和暖,并沒有一絲一毫責(zé)怪自己的意思,碧君這才向晴方合盤托出了自己和子聲的過往。
在那滿是綠草和野花的郊外小路上,聽著碧君說起往昔的快樂與憂傷,晴方的心情也變得五味雜陳起來。其實,昨天下午,在巷子里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碧君和子聲從那路旁的小廟里出來,他發(fā)現(xiàn)那一刻的碧君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平日里從未有過的嬌羞與甜蜜,眼睛里也盡是陶醉與歡喜。就在那一個瞬間,晴方的心莫名的一痛,一股沒來由的酸意隨之浮現(xiàn)在心頭。昨夜,晴方輾轉(zhuǎn)難眠,回想著與碧君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這個倔強(qiáng)又純真的姑娘。過去的這些日子,因為每天都相處在一起,他并未察覺自己對碧君的感情,直到看見她和子聲并肩纏綿,他的心中竟然深深的懼怕起來,他怕碧君就這樣被子聲帶走,怕她再也不會回來。
晴方的心頭亂極了,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為他的心中不會再裝進(jìn)除了熙瑩之外的第二個女人,他以為自己的心已經(jīng)隨著熙瑩的離世而徹底的死去,誰知道自己本來已經(jīng)一潭死水般沉寂的內(nèi)心會隨著碧君的到來而再次泛起波瀾。晴方的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一邊是不可抑制的想要與碧君長相廝守,一邊又充滿了對死去的熙瑩的愧疚,自己曾經(jīng)對她許諾過,這一世只愛她一個人,如今看來這份諾言要兌現(xiàn)不了了。
碧君自然不知道晴方心此刻的糾結(jié)與矛盾,她以為晴方只是怪怨自己不該瞞著他而已。因此,當(dāng)她向晴方說了自己與子聲的過往之后,心中如釋重負(fù),心想這下白大哥應(yīng)該不會怪怨自己了。
晴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去想那些與熙瑩有關(guān)的畫面,他舒了一口氣,轉(zhuǎn)過頭對碧君說道:“碧君,無論你與子聲是否是舊日相識,可如今子聲畢竟已經(jīng)是訂了親的人,再過幾個月就要迎娶王家小姐了,你們再這樣私下往來,終究于情于禮都不合適,我勸你還是注意些分寸的好,倘若被其他人撞見了,你和他的聲名可要受損了。”
晴方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碧君又何嘗不知道子聲已經(jīng)是晚秋得丈夫,自己再也不能與他這樣糾纏??墒牵瑹o數(shù)次的下定決心,無數(shù)次的賭咒發(fā)誓,這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決定都在子聲的笑容與深情面前變得毫無意義,她總會難以抑制的沉浸在子聲的一片深情之中,她甚至在心里暗暗的想著,就讓自己停留在子聲的眼里停留在子聲的心里,哪怕就那么一瞬間,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
昨天,在古井的旁邊,訴說完心曲,子聲見天氣炎熱,便用轆轤搖起一桶清澈的井水,舀出一瓢來自己先嘗了一口,覺得甚是甘甜,這才遞給碧君讓她也嘗一嘗。碧君喝了那清冽醇美的井水后,頓時覺得渾身舒暢,她又舀了瓢遞給子聲,子聲接過去咕咚咕咚全部喝光后,一邊擦著嘴,一邊笑容燦爛的說道:“今天這井水不虧叫甜水井,果真和張家口的井水一樣的甘甜。”
望著眼前一臉陽光的子聲,碧君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幾年前他們初識時的那個夏天,一樣的甘甜,一樣的燦爛。
昨天晚上,當(dāng)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碧君也從白天的興奮和甜蜜中漸漸清醒了過來,她的心中充滿了晚秋姐姐的愧疚,她知道自己如若再這樣下去那與那些偷漢子的婦人又有何區(qū)別,但是若讓她自此再也不去見不去想子聲,任憑她如何努力,她也真的做不到。十八歲的碧君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中充滿了矛盾與痛苦,她甚至想到了死,也許只有死才能從這種糾纏中解脫出來。但是,她又舍不得去死,她歷盡艱險才到北平,好不容易與子聲重逢,還沒完完整整的呆上一天,自己又怎么能輕易去死呢,更何況在北平的某個角落,自己的親娘也正眼巴巴的盼著自己。整整一個晚上,碧君的心里紛亂如麻,直到東方的天際漸漸的發(fā)白,碧君也終究沒有想出一個萬全的法子來。
子聲昨天與碧君分開后,一路上都興奮的笑著,他終于徹底弄清楚了有關(guān)碧君的一切,原來碧君還是那個清清白白的小福子,自己的一片深情終歸沒有錯托于人。到了戲園子,扮戲的時候,子聲難以克制的不時笑出聲,這讓在他身后幫他勒頭的月明很是詫異,他不知道這陣子一直悶悶不樂的子聲今日為何變得如此的興奮和歡喜。月明笑著問子聲可是有什么喜事,子聲望著鏡中的月明哈哈一笑,神秘的說:“過陣子再告訴你,保準(zhǔn)你會為我高興。”
月明被他說得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但是他的心中卻沒有由頭的有一絲不安,究竟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望著歡喜非常的子聲,月明不再去想其他,只要眼前的這個男人此刻是歡喜的,那就足夠了,管他是因什么而歡喜呢,只要他歡喜了,自己也就歡喜了。想到此,月明的心情也明快起來,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