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方和熙瑩離了任家那黑沉沉的宅子，慢慢放下心中的顧慮與糾結(jié)，并肩走在滿是花香的街道，兩個人的心情也因這春日的花紅柳綠而絢爛明媚起來。
晴方鼓起勇氣先開口說道：“譚小姐明兒在鹿鳴社準(zhǔn)備唱哪段詞？”
“明兒我準(zhǔn)備唱《蕭后識婿》?！蔽醅撀杂行┖π叩拇鸬馈?p> “那祝譚小姐旗開得勝，心想事成?！鼻绶揭槐菊?jīng)的說道。
熙瑩微微側(cè)過頭看了晴方一眼，抿嘴笑了。晴方也用余光偷偷看了熙瑩一眼，見她在笑，晴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的臉也微微有些泛紅。晴方努力的平靜了一下，然后說道：“譚小姐怎么笑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哦，那倒沒有，只是頭一次聽人叫我小姐，有點(diǎn)不習(xí)慣而已。”熙瑩說完又看了一眼晴方。
晴方略有些難為情的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渾叫的，你別在意?！?p> “我比你長一歲，你別叫我小姐了，叫我姐姐吧?！蔽醅摴室獯蛉核?。
“啊?！鼻绶铰犖醅撊绱艘徽f，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紅著臉說：“這怎么使得?！?p> 熙瑩也不知為什么，平日里自己最是個謹(jǐn)言慎行的人，但是在和晴方難得單獨(dú)相處時，她竟能卸下包袱，將少女的嬌嗔與可愛盡情的展現(xiàn)給晴方一個人。她見晴方因她的一句玩話竟然羞紅了臉，心下覺得晴方越發(fā)的有趣兒，她笑著說道：“逗你的，瞧你害怕的，這樣吧，你往后就叫我熙瑩吧。”
晴方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熙瑩說道：“那你就叫我晴方吧?！?p> 熙瑩沒有忙著答話，她取出淡藍(lán)色的手帕擋在額前，瞇著眼看了看正前方的太陽，喃喃的說：“天要熱起來了，只怕接下來的日子又要難熬了。”
晴方見她眉宇之間又掠過一絲憂傷，忙安撫她道：“天再熱總歸是會過去的，等熬到秋涼就好了?！?p> 熙瑩一邊用手帕輕輕的煽了煽風(fēng)，一邊柔聲對晴方說道：“秋天再涼爽也終究不及這春天舒暢，可惜北平的春太短暫了，還沒怎么察覺就已然過去了?！?p> 不知為何，熙瑩這略帶傷感的話，讓兩個人的心底都浮出了一絲惆悵。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靜靜的朝前走去。走著走著，熙瑩看見路邊的一棵榆樹下有一只雛鳥在地上撲棱著翅膀，由于它太小還沒學(xué)會如何起飛，因此上只能滿地焦急的打轉(zhuǎn)。顯然，這只雛鳥定然是太頑皮，不慎從鳥巢里跌落了下來。熙瑩抬頭朝樹上一看，果然看見在高處的枝椏之間有一個用細(xì)細(xì)的枝條搭起的鳥巢。熙瑩快步走過去，將那只雛鳥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手心，一邊用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它那略有些雜亂的絨毛，然后充滿童趣的說道：“乖乖，不要吵，不要鬧，姐姐這就送你回家找你爸媽好不好？”說來也奇，方才還有些焦躁的小雛鳥在熙瑩的柔聲撫慰下竟然好似聽懂了一般，乖乖的收起翅膀，用一雙明啾啾的小眼睛看著熙瑩。
晴方站在一旁，默默的注視著熙瑩，他覺得撅著小嘴和小雛鳥對話的熙瑩是那樣的可愛，那樣的美好，在他的眼中那一刻的熙瑩就是這故都北平春半時分最動人最值得珍藏的風(fēng)景。
熙瑩滿眼疼愛的安慰著手中這個受了驚嚇的小生命，又抬了抬頭看著那樹上高高的鳥巢，心里不禁犯起難來。這時，晴方默默的走到熙瑩的身旁，撩起長衫綁在腰上，輕聲說道：“交給我吧，我?guī)湍闼退丶??！?p> 熙瑩略有些猶疑的看著自己身旁的晴方，晴方?jīng)_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將手伸了過來。熙瑩將手中的小鳥交到了晴方的手中，柔聲說了句：“多加小心，慢一點(diǎn)?！闭f完又從晴方肩上接過了那個大包袱。
晴方?jīng)_熙瑩笑了一笑，將小鳥放進(jìn)了自己的懷中，然后動作敏捷的攀爬到了樹干上，又踩著粗壯的枝條一路向上，終于觸到了鳥巢的底部。
熙瑩抬頭緊張的看著在樹上攀爬的晴方，生怕他有個閃失，她不由自主的緊緊的咬著自己的嘴唇，心里默默的祈禱著。
晴方朝下看了一眼熙瑩，似乎看出了熙瑩的擔(dān)心，他沖熙瑩笑了一笑，那笑容純凈又明亮，讓熙瑩懸著的心稍稍平歇了一些。
晴方一手牢牢的抓住身旁的樹干，一手從懷里取出那只小鳥抬手小心翼翼的放進(jìn)了鳥巢之中，他聽見里邊的鳥兒們在唧唧喳喳的叫個不停，就好像在歡迎小伙伴回家一樣。
晴方將小鳥安頓妥當(dāng)之后，一步步的退到距地三米多高的樹干上，然后縱身一躍，輕輕地落到了地上。熙瑩見晴方蹲在地上沒有起來，連忙跑過去扶他，一邊扶一邊嗔怪地說：“哎呀，你說你為什么非要跳下來呢，傷到哪里了沒有？”
看著眼前一臉焦急的熙瑩，晴方突然咧嘴笑了起來，然后忽的站起身。熙瑩這才發(fā)覺原來晴方是在故意逗自己，臉上立刻泛起了一陣紅暈，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嬌羞地罵道：“早知道你拿我尋開心，就應(yīng)該讓你跌折一條腿，看你還捉弄人不捉弄人了。”
“我替你送小鳥回了家，你還咒我摔折腿，你好狠的心啊。”晴方強(qiáng)裝生氣的說道。
熙瑩自知有些失言，連忙轉(zhuǎn)過身沖著地下啐了一口，略有些歉疚的說：“我渾說的，你別當(dāng)真?！?p> 晴方被她一臉認(rèn)真的模樣又逗的笑了起來，熙瑩這才發(fā)覺自己又上了當(dāng)，嘟起小嘴用手使勁捶打起晴方來?？粗矍耙荒?gòu)尚叩奈醅?，晴方心中分外的歡喜，他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就抓住了熙瑩的小手，他的眼里充滿了深情。
熙瑩被晴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她頓時就羞紅了臉，想要把手從晴方的手中抽出來，可是怎奈他抓的太緊怎么也抽不出來。熙瑩抬頭想責(zé)備他幾句，抬頭的那一瞬間她看見晴方明亮的眸子里充滿了深情。熙瑩不再掙扎，她也溫柔地看著晴方，然后兩個人一起歡喜的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子，兩個人又繼續(xù)往前走，與剛出來時不同的是，兩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暖暖的笑容，雖沒有說破，也沒有挑明，但是他們從彼此的笑容中早已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在他們眼中北平的春色更加的令人迷醉起來。
兩個人輕輕的聊著，暖暖的笑著，不知不覺間離熙瑩的家越來越近了。快到胡同口的時候，熙瑩垂下眼簾有些不舍的說道：“我快到了?！?p> 晴方柔聲說道：“快進(jìn)去吧，我也該回去了?！?p> 熙瑩抬頭看向晴方，發(fā)現(xiàn)他也正不舍的看著自己。熙瑩的眉宇之間又增添了一抹淡淡的憂傷，她輕聲說道：“明兒你來聽我唱嗎？”
“你想讓我來嗎？”
熙瑩莞爾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晴方也笑了起來，他從懷中取出兩朵紅色的絨花遞給熙瑩，深情的說道：“差點(diǎn)忘了，這花是送你的，原本想偷偷塞到包袱里的，路上又覺得還是當(dāng)面送你的好，借這花兒的喜氣，祝你明兒唱個滿堂紅?！?p> 熙瑩素日是從不收人禮物的，特別是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的禮物，但是今天當(dāng)晴方將那兩朵絨花遞給自己的時候，她卻滿心歡喜的接受了，她知道這花就是晴方的一顆心，一顆柔軟充滿愛意的心。
見熙瑩甜甜的將花收進(jìn)了懷里，晴方的臉上又掛上了歡喜的笑容。熙瑩低頭沉吟了一下，將自己最喜歡的那方淡藍(lán)色的手帕遞給了晴方，柔聲說道：“拿去擦擦汗吧?！?p> 晴方自然心領(lǐng)神會，他如獲珍寶一般從熙瑩手中接過帕子，他看見那帕子上繡著一朵潔白的玉蘭花。他問熙瑩：“你繡的？”
熙瑩抿嘴笑了一笑，說：“繡的不好，你別見笑?！?p> “我見旁人在帕子上有繡芍藥牡丹有繡蝴蝶鴛鴦的，卻沒見過繡玉蘭的，有什么講究嗎？”晴方有些好奇的問道。
“旁人多喜愛芍藥牡丹，可我卻偏偏鐘情這白玉蘭，愿我們都似這玉蘭一般高潔淡雅不為凡塵所擾?！?p> 晴方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又動情的說道：“人人都道玉蘭好，可惜我只是在畫上見過，這偌大的北平城還真尋不到一株玉蘭樹呢?！?p> “你若想賞玉蘭花那還不簡單，白云觀里有株上百年的玉蘭樹，每年的三月，那滿樹的玉蘭花就像白玉雕的一樣，好看極了，趕明兒我們。。。。。?！蔽醅撛挍]說完嬌羞的低下了頭。
“一言為定。”晴方癡癡的望著熙瑩說道。
“我說什么了就一言為定，可是你自作主張不是?！蔽醅撗鹧b不知的說道。
晴方將那帕子收到懷中，又沖熙瑩笑了一笑，說：“反正你得帶我去賞一次玉蘭花，我可牢牢的記到心里了，我的熙瑩——姐姐?！鼻绶焦室鈱⒛墙憬愣滞系睦祥L。
熙瑩抿嘴笑了一下，俏皮的望著晴方說：“好，一言為定就一言為定，我一定帶你去賞一次玉蘭花，小方子。”
兩個人又都笑了起來，在他們身后，兩只喜鵲在枝頭上歡快的鳴叫，仿佛也在為這對可愛的年輕人喝彩一般。
縱然是萬般不舍，但終歸是要告別的，晴方執(zhí)意讓熙瑩先進(jìn)去，自己看她進(jìn)去了再走。熙瑩轉(zhuǎn)身朝胡同里走了幾步，然后又回過身依依不舍的望了望站在那里的晴方，朝著他輕輕的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身強(qiáng)忍著一絲分別的憂傷走進(jìn)了自己的家門。
晴方站在胡同口朝里邊望了好久，終于邁開腳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雖然剛剛分開，他已開始期待著明天的到來，他在心中默默的說道：熙瑩，明天見。
第二天下午，熙瑩在爹媽的陪同下早早的來到了鹿鳴社，一進(jìn)后臺就看見姑媽已經(jīng)等在那里多時了。二姨太笑著和兄嫂打了招呼，然后將熙瑩帶到化妝鏡前親自為她化起妝來。熙瑩本就生的標(biāo)致，經(jīng)過姑媽的巧手一番修飾，整個人越發(fā)的出眾明艷起來?；昧藠y，梳好了頭發(fā)，她又換上了姑媽給她新做的那件桃紅色的旗袍，一時間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只有眉目之間那份恬淡依然如故。二姨太又從包里取出一副金鑲玉的耳環(huán)和一只墨青色的玉手鐲遞給熙瑩，熙瑩連連推辭，可是她媽卻滿臉堆笑的接了過來，又從身后使勁戳了一下閨女。二姨太笑著對侄女說：“快別推辭了，知道你最是個有骨氣的，可是在這鹿鳴社登臺，沒幾件像樣的首飾怎么能成，這臺子底下坐著的可都是有些來路的座，別讓人把你看扁了?！?p> “是呀，是呀，你姑媽疼你你就收下，有什么難為情的，莫說這幾樣首飾，就是再多些，你姑媽都舍得給你，也給得起，我的傻閨女。”熙瑩她媽一邊給她往耳朵上戴著耳環(huán)一邊笑著說道。
母親的蠢話讓熙瑩十分的難為情，二姨太卻只是笑了一笑，她深知嫂子的為人，除了貪財小氣之外一腦門子漿糊，要是跟她去計較那還不得被活活慪死。因此，她平日里對嫂子說出的話，能聽的就應(yīng)付兩句，不能聽的就一笑而過，也從不去深究。
熙瑩打扮妥當(dāng)，在臺口候場的時候，突然記起了什么，她快步走到桌前，從包里取出晴方昨日送自己的那兩朵紅色的絨花對著鏡子插在鬢邊。有了這兩朵絨花的點(diǎn)綴，熙瑩的臉上平添了一抹醉人的春色。
從候場一直到登臺前的那一刻，熙瑩一直在四下尋覓晴方的身影，可是尋了半天他依舊沒有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熙瑩心中有一絲失望，但是轉(zhuǎn)念一想：縱然他今日不能前來，我想他的心里也定能聽見我的聲音，因為這是我為他一個人唱的，與旁人不相干。
一番自我開解，熙瑩釋然了許多，掀開簾子走出后臺的那一瞬間，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眼前滿是晴方的身影。
熙瑩在鹿鳴社的演出異常的轟動，她在觀眾的喝彩聲中走入了后臺，所有人都為她高興，她的心里卻最想與心上的那個人分享她此刻的歡喜與感動。
因此，在送走姑媽之后轉(zhuǎn)身的那個瞬間，當(dāng)熙瑩看見在不遠(yuǎn)處街角旁站著的晴方時，她的心猛的跳動了幾下，她多么想立刻跑過去，然而爹媽就在跟前，她不能也不敢如此沖動。熙瑩沖晴方笑了一笑，晴方也沖她笑了一笑，熙瑩看了看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jìn)去的爹媽，然后用手輕輕指了指插在頭上的那兩朵紅色的絨花，然后又甜甜的笑了起來。晴方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沖熙瑩伸出大拇哥，示意她今天唱的好。兩人就像啞巴猜謎一般用手勢和眼神訴說著心里的話，正難舍難分之時，熙瑩聽見母親在里面大聲喚她：“熙瑩，你不進(jìn)來還磨蹭什么呢，這邊有兩個戲報的先生要給你拍相片還要跟你聊聊，趕緊的進(jìn)來。”
熙瑩答應(yīng)了一聲，然后深情的望了一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晴方，晴方?jīng)_她擺擺手，示意她進(jìn)去。熙瑩一步一回頭的又走進(jìn)了鹿鳴社，她的身后是那個剛毅又果敢的翩翩少年。
熙瑩這個鹿鳴社的后起之秀終于唱紅了天橋，一如她姑媽當(dāng)年一樣?？墒羌t火起來的熙瑩反而越發(fā)的不快樂不自在起來，她那貪婪的爹媽不光將熙瑩的包銀盡數(shù)拿去，還在外接了一場又一場的私活，大到官賈之家的堂會，小到權(quán)貴的私人宴請，一概來者不拒，只要舍得花銀子，那她爹媽沒有一個不應(yīng)承的。
熙瑩原本只想清清白白的唱自己的大鼓，悠哉悠哉的過自己的平靜日子，可是這對于她來說只能是奢望了。她每日從鹿鳴社唱完，連濃妝都來不及卸就要趕往另一個場子，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有時累的她一回到家連衣裳都還沒脫呢就已經(jīng)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三月，熙瑩覺得自己快被父母壓迫的喘不過氣來了，臉上也沒有了在鹿鳴社初嘗走紅滋味時的那份歡喜神色，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眉宇間那抹越來越深的悲戚與憂傷。
面對著郁郁寡歡、不堪重負(fù)的閨女，熙瑩的爹媽壓根兒懶的去搭理，或許就從沒仔細(xì)留心過吧，在他們眼里錢是最緊要的，他們要趁閨女正在浪尖上的這幾年狠狠的掙上一筆，這才不枉費(fèi)他們生養(yǎng)她一場，仿佛每日站在臺上違心賣唱的那個不是他們的親閨女而是印錢的機(jī)器一般。
將近一年的日子里，晴方也只是和熙瑩匆匆見過幾面而已。有一次，晴方和師兄弟們走在去戲院的路上，大老遠(yuǎn)就看見了濃妝艷抹的熙瑩坐著洋車從對面駛來，大家都驚喜地說：“快看，那洋車上坐的不是二姨太家的侄女嗎？”
坐在車上的熙瑩一眼就看見了人群里的晴方，她寫滿疲憊的臉上立刻閃過一絲光亮，她正欲停車與晴方說說話，哪怕就說一句也好，可是坐在后車上的她媽不耐煩的說：“快走啊，那邊場子還等著呢?！蔽醅撟罱K還是沒敢違拗母親的意思，坐著洋車眼睜睜的從晴方面前擦過，連一個字都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晴方望著從自己面前擦過去的熙瑩，心中萬分的惆悵，他從熙瑩的臉上分明看到了疲憊與煎熬，他多么想把自己心上的人一把從那車上拉下來，洗去她臉上的風(fēng)塵，帶著她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這里，讓她再也不用濃妝艷抹去與人周旋。
還有一次，是前一年的臘月二十五，鹿鳴社封箱之后，二姨太讓晴方去自己娘家將熙瑩接來，說是有幾件衣裳要給她。晴方從大門里一出來，高興的差點(diǎn)蹦了起來，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就飛到熙瑩家去，將多日未見的熙瑩接到這邊來。
當(dāng)跑的氣喘吁吁的晴方提著二姨太備的節(jié)禮站在熙瑩家小院里的時候，熙瑩正一個人坐在廊上對著院里的一盆枯萎的菊花出神。當(dāng)晴方興奮的叫了她一聲之后，她才抬起頭看了過來。當(dāng)她看見在冬日難得的暖陽下站著的晴方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勁擠了擠眼睛，發(fā)現(xiàn)真的是晴方，她險些激動的落下淚來。
這時，熙瑩爸爸從屋子里走出來，他在妹妹家見過幾次晴方，知道他是妹妹跟前比較有臉兒的徒弟，見他來了心里立馬豁亮起來，他笑著問明了晴方的來意，然后又看了看晴方手里提著的一大堆禮物，這才笑著說：“我們家這位姑奶奶真是太客氣，這大包小包的怎么話說的，快屋里坐吧?！?p> 晴方進(jìn)屋略微坐了一坐，然后就對熙瑩的爸媽說：“舅爺舅奶奶，我們太太說這就請舅家小姐到我們那邊去，說是有東西要給她?！?p> 熙瑩媽笑著讓晴方先等上一等，然后拉著閨女到里間將衣服換好，又仔細(xì)叮囑道：“去了你姑媽那，問問她還有沒有什么壓箱底的好東西沒有，不論是首飾啊還是旁的什么，只要你姑媽給你你就拿上，別給我又整那沒用的，推來讓去，白白讓你叔叔家的那幾個小賤貨占了去?！?p> 熙瑩使勁皺了皺眉毛，沒好氣的答應(yīng)了一聲，她媽也拉下臉說道：“你甭覺得你媽媽我煩，告你，沒我這么扒拉著，你們能長這么大啊，你到是清高，清高能當(dāng)飯吃啊，她又沒個一男半女的，那么多錢與其便宜了旁人，還不如先扒拉到咱家來，至少這一筆寫不出兩個譚字來?！?p> 熙瑩厭惡的將圍巾圍在身上，一甩簾子走出了里間，然后對晴方說：“咱們走吧?！闭f完，頭也不回的先走了出去。
熙瑩她媽本來想追出去狠狠的訓(xùn)斥一通，但是礙于晴方在場又不好發(fā)作，只好沉著臉目送著閨女走出了大門。
從家里出來，熙瑩一路上都是一副落寞憂傷的模樣。晴方柔聲安慰了許久，她的臉上才又有了些歡喜的顏色。兩個人多日不見，心中都有千言萬語要講，但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晴方見熙瑩自打在天橋唱紅以后，臉色反而沒有以前好了，人也略顯憔悴，他柔聲兒問道：“你好嗎？”
熙瑩看了一眼身旁的晴方，然后輕輕搖了搖頭，又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不想讓晴方為自己擔(dān)心，卻又不由自主的落下淚來。
晴方自然能夠想像熙瑩是如何被爹媽逼迫著去掙錢的，他心疼的說道：“在忍耐些日子，等我出科師滿掙了包銀我就帶你離開你那家里，再也不讓你唱大鼓，好不好？”
熙瑩仔細(xì)的端詳了一下晴方的臉，然后凄然一笑，說：“那還得等多久，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p> 晴方聽她說的傷感，忙柔聲安慰道：“咬牙忍著，我還有兩年的時間就自由了，到那時侯我養(yǎng)活你，就是不知道你愿意還是不愿意。”
晴方問的直白但也深情，熙瑩冰涼的心因為愛人的一句我養(yǎng)活你而變的溫暖了起來，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動情的說：“好，我咬牙等著，等著你接我走的那一天?！?p> 兩個人又都笑了起來，但是年紀(jì)尚輕的他們哪里知道這人間的事并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純粹和簡單，有時甚至更殘酷和慘烈一些。
熙瑩在姑媽家住了兩日，然后告辭出來，依舊由晴方送了回去。那條回家的路，往日并不覺得有多短，但是自從和晴方走過幾次之后，熙瑩覺得這路為何如此的短，還沒好好的與心上人傾訴上一番就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她甚至想這條回家的路要是沒有盡頭該多好，那樣她就可以永遠(yuǎn)和晴方這么走下去，不用再去害怕離別時分的到來。
那次和晴方告別的時候，晴方心中雖然不舍，但是仍然裝出高興的樣子，他說：“別忘了過完年到了三月，你答應(yīng)我一起去白云觀賞玉蘭花的?！?p> 熙瑩滿臉柔情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兩個人都不想說再見兩個字，就這么含情脈脈的互相凝望著。這一幅深情的場景恰巧就被外出置辦年貨的熙瑩媽看見了，她見在胡同口人來人往的不好發(fā)作，她陰沉著臉使勁咳嗽了一聲，然后沖熙瑩喊道：“死丫頭，在外邊娼了幾天了還沒娼夠，家里一堆活兒呢，還不進(jìn)門呆在這典什么眼？”說完也不看這二人，氣哼哼的走進(jìn)了院門。
熙瑩和晴方尷尬又緊張的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正要道別，就聽熙瑩媽媽從院里厲聲罵道：“死娼婦，你要想漢子了就勾搭一個有錢有勢的，甭跟我這擠眉弄眼惡心人，我看你皮肉癢癢了你?！?p> 熙瑩怕她媽再罵出更加不堪的話來，連忙咬著嘴唇一臉憂傷的走進(jìn)了院門。晴方在熙瑩進(jìn)門后聽見了兩聲響亮的耳光和熙瑩壓抑的抽泣聲。晴方正要沖進(jìn)去與熙瑩媽理論，可是走到門口又聽見院里罵道：“上無片瓦遮風(fēng)，下無寸土立足，就想拐帶姑奶奶的閨女來了，少他娘的跟我癡心妄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窮酸模樣，一個陰陽人，一個臭唱旦的就想著吃天鵝肉了，你也配?！?p> 熙瑩聽母親罵的越發(fā)難聽，跑進(jìn)了房門趴在炕上大哭起來。而院門外的晴方被熙瑩母親的話深深的刺痛了，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進(jìn)去無異于火上澆油，自討其辱。他帶著對熙瑩的牽掛和不舍，帶著滿腔的羞憤與失落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從那以后，熙瑩再沒一個人到過姑媽家，其間跟著爹媽來過兩回，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壓根就沒跟晴方打照面。她爹媽也應(yīng)該是把兩人的事情告訴了二姨太，二姨太雖說對晴方依舊如常，但是卻再沒讓晴方接過熙瑩。
又是一年早春時節(jié)，晴方已經(jīng)在師傅任菊霜的栽培之下在戲班子里唱起了二牌青衣，常給幾位北平城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莾号鋺?，因他師出名門，根基深厚，又加之他扮相好、唱功硬，因此很快就在北平的梨園行里小有名氣，許多老一輩的角兒都在菊霜面前夸贊他這個徒弟，都說晴方前途不可限量，又是個一心只唱戲的干凈孩子，實在難得。菊霜是個戲比天大的人，他冷眼觀察了這么幾年，晴方確實是個實心孩子，在班子里除了唱戲再不摻和任何閑雜事情，也不攪和進(jìn)那些亂七八糟的是非紛爭之中，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栽培晴方自然更加的精心起來。
隨著名號的日益響亮，十八歲的晴方比先前更加的忙碌起來，但是他對熙瑩的心一刻也沒有放下過，他甚至有好幾次在去戲園子的路上偷偷跑到鹿鳴社的門口靜靜的張望一陣，哪怕時間有限，他也是滿心期待著熙瑩能夠笑意盈盈的從那門里出來，溫柔的走向自己。
早春二月，蕭瑟清冷了一冬的北平城又漸漸復(fù)蘇了過來。晴方那天恰好下午沒戲，于是他悄悄從師傅眼皮底下溜了出來，一路走的飛快，又來到了鹿鳴社的門前。由于來的早，下午的場子還沒有開始，鹿鳴社門前鮮有人走動。晴方在不遠(yuǎn)處的拐角處尋了個臺階坐下，眼睛始終不離鹿鳴社的大門，他心想：我今日就坐在這死等，就不信見不到熙瑩。
果然，晴方坐了一陣子，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見有洋車跑過來的聲音，晴方朝那邊一望，欣喜地看見熙瑩和母親一前一后坐著兩輛洋車跑了過來。晴方怕被熙瑩媽看見，他將臉轉(zhuǎn)向一旁，等她們的洋車過去，方又凝神望著熙瑩從車上下來又隨著母親走了進(jìn)去。晴方知道熙瑩的母親有個習(xí)慣，那就是只要閨女收拾妥當(dāng)開始候場她便會跑去后院與人聊天，直到估摸著閨女快唱完的時候才又返回后臺。晴方在鹿鳴社院門外又耐心的等了一會子，不出他所料，熙瑩媽伺候完閨女梳妝打扮之后便拿著一把瓜子笑呵呵的走到院后邊與幾個女人聊天去了。因離開場還有些時間，所以后臺的門口并無人把守，晴方懷著激動的心情悄悄走了進(jìn)去，推開后臺的門四處尋覓起熙瑩的身影來。
鹿鳴社的后臺不似京戲園子里那么的嘈雜，晴方很快就從靠西邊的一張梳妝臺前找到了熙瑩，當(dāng)晴方的笑臉出現(xiàn)在鏡子中時，熙瑩有些恍惚，她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看見晴方真的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時間又驚又喜，方才還籠著一層愁云的臉立刻綻開了笑容。
晴方和熙瑩走出了鹿鳴社，來到了后墻一處僻靜的角落，熙瑩還未開口眼淚就已經(jīng)簌簌往下掉，晴方連忙掏出熙瑩送給自己的帕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溫柔的說道：“不許哭，好不容易見一面，應(yīng)該笑才是?！?p> 熙瑩復(fù)又笑了起來，她與晴方一邊警惕的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傾訴了一番相思之苦，見離開場已經(jīng)沒多長時間，晴方依依不舍的對熙瑩說：“快進(jìn)去吧，別誤了場子?！?p> 熙瑩臉上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隨之而來的是憂傷與哀愁的神情。晴方一把將熙瑩攬入懷中，在她的耳邊輕輕的說道：“別難過，我一有時間就會來看你，咱們都咬著牙忍耐著，總會有我們出頭的那一日。”
熙瑩抬起頭，對晴方說：“好，我咬牙等著，你要常想著來看我，你若總不來，我只怕就要死了?！?p> 晴方將熙瑩緊緊的摟在懷中，深情地說：“我還等著和你一起去白云觀賞玉蘭花呢，哪里就舍得讓你去死，聽話，給我兩年的時間，等我一出師我就帶你離開這，我們尋一處僻靜的地界，房前屋后種滿玉蘭樹，每日除草耕田，織布養(yǎng)雞，再不做別人掌中的玩物，你說好不好？”
在晴方溫暖的懷中，嗅著他少年特有的氣息，聽著他溫柔的話語，憧憬著美好的未來，那一刻熙瑩幸福極了，她喃喃的說道：“真希望那天早點(diǎn)到來啊。”
晴方捧起熙瑩娟秀的小臉，用極溫柔又深情的目光端詳起來，熙瑩帶著甜甜的微笑閉上了眼睛，兩顆年輕的心緊緊的貼在了一起，他們的身旁一叢金色的迎春正怒然開放，湛藍(lán)的天空上兩只燕子正銜著春泥飛向愛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