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芬又懷孕了,那陣子洪家上下都緊緊盯著她的肚子,老爺夫人當(dāng)然是眼巴巴的等著她為洪家生個嫡長孫,大少爺嘴上不說,但是從他的神色上來看,自然也是希望添個兒子,湊成一個好字,而對于那幾個庶母來說則是日日祈禱紫芬再生一個賠錢貨。
紫芬懷孕三個多月時,洪府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來人正是大少爺在廣州時娶的另一位妻室。這位名叫葉心眉的女子容貌倒不見得比紫芬強(qiáng)到哪里,只是通身的氣度更加的大氣和從容。她出身商賈之家,早年曾隨著父兄在英吉利住過幾年,在那里讀了洋學(xué)堂不說,也受父兄影響滿腦子裝了些破舊立新的新潮思想,言談之中也常以木蘭女自比,立志要為國獻(xiàn)上一己之力。葉氏心眉和大少爺同歲,在聘與大少爺之前曾嫁過人,只是那人新婚沒多久便染病亡故了。后來,在廣州的洋務(wù)衙門里任職的大少爺與心眉之兄過從甚密,也漸漸與在娘家孀居的心眉熟識了起來。時日一久,兩個都留過洋,有著相同思想和抱負(fù)的年輕人自然而然的相愛了,心眉的父親雖說也很欣賞眼前這個家世與人才都很好的年輕人,但是對他在京城已有妻房還是多少有些顧慮,他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屈居別人之下成為妾室。反倒是心眉看的很開,她向來是個女權(quán)人士,她不在乎名分如何,只在乎兩人心意是否相通,再加上自己又是少年居喪,也不見得比人家強(qiáng)上多少,因此說服了父親以西式的禮儀嫁與了自己的良人。
大少爺回京前,她本來是要一同前往的,只是大少爺覺得倘若冷不丁的帶她回去,怕自己那守舊的父母會不接受她這個新派的媳婦,不如等他先回去后,慢慢說服開導(dǎo),然后再接她入京。丈夫走后,原來還常有書信寄來,而最近這四個多月書信卻比往常少了許多,而且信里還向她多次提起女兒霞姐兒的趣事,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憑借女人的直覺,心眉覺得丈夫的這些細(xì)微的變化定然與他京城的妻子有關(guān),她決定趁著年關(guān)臨近,要親自上京去與丈夫團(tuán)圓,順便會一會這位洪家的大少奶奶。
當(dāng)一身洋裝打扮的心眉邁著一雙大腳揚著頭站在洪府大門口時,引得洪家眾人紛紛跑出來觀看,大家就像看西洋景一樣的帶著新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有些桀驁不馴的婦人。
正在房中逗霞姐兒玩的大少爺聽下人來報,說門口有位西洋人打扮的婦人指名道姓要見他時,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定然是心眉尋上門來了。大少爺放下懷中的女兒,急匆匆的走出了房門,紫芬的心莫名的一緊,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她望著丈夫略帶歡喜的背影,心中輕輕嘆道:只怕這院子又要開始冷清了。
大少爺將心眉帶到父母跟前,素來寬厚的洪老爺夫婦雖說對這個新派的媳婦很是看不上,但是既然兒子滿心喜歡又有了夫妻之實,也就只好容她在府里住下。
心眉住進(jìn)府后,大少爺?shù)男挠秩挤诺搅怂纳砩?,整日帶著她走親會友,在京城甚是惹眼。紫芬的院子又如她所預(yù)料的那樣冷冷清清起來,每當(dāng)女兒嚷嚷著要見父親的時候,紫芬都不知道該如何跟孩子解釋,但是讓她帶著孩子去到心眉那里找丈夫,紫芬卻做不出來。紫芬是個剛強(qiáng)又自重的女人,她心想倘若丈夫還顧念她們母女自然還會回到她們身邊,倘若丈夫的心里已然沒有了她們,那自己尋上門去無異于自取其辱,更讓他從心里將自己看輕。
府里的人又都帶著各種目的,跑到紫芬跟前向她描述那女子打扮的如何的新奇,性子如何的爽朗大氣,洋文說的如何的流利,和大少爺如何的恩愛纏綿,每每聽到這些,紫芬雖然心里很是不悅,但是臉上卻總是一笑了之,不予置評。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年根底下,那年的除夕家宴非常的熱鬧,除了紫芬之外每一個人都身著華服,喜氣洋洋的聚在前廳,等待著新年第一天的到來。身子越來越重的紫芬本來是想推說身子不舒服不想前去的,她怕前廳的那份熱鬧會讓她更加的落寞,況且在那里她還會碰到那個傳說中的女人,她不敢想象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相見會是怎么樣的尷尬場面。
按理說,紫芬是正房,她應(yīng)該理直氣壯的坐在前廳,等待著那個外頭來的女人給自己敬茶認(rèn)大小,可是紫芬從那女人入府后一連等了數(shù)月也未見她來拜見自己,更是從不同人的嘴中聽到這個女人滿身新式做派不說,出身也不低,還在英吉利留過洋,嫁與大少爺時也是辦了酒席,簽了婚書的,當(dāng)時就說好是兩頭為大,與京城的妻房是不分大小的。自這女子入府以來,丈夫就很少來這院里,僅有的幾次也只是淺淺的坐了一坐,逗了逗霞姐兒便又離開了。紫芬知道,丈夫的心從來就沒有放在自己的身上,那短暫的柔情也不過是他出于對自己的補(bǔ)償罷了。
紫芬與心眉兩個也好像存著一份默契一樣,數(shù)月以來就從未在府里碰見過,也許彼此都不想難堪吧。
聽著院外的鞭炮聲越來越響,紫芬獨坐在窗前心里無比的寒涼,這時霞姐兒在乳娘的帶領(lǐng)下從外邊兒跑了進(jìn)來,她直嚷著要到前廳去找爸爸。紫芬看著一臉天真的女兒,實在不忍她向自己一樣失望和難過,她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心想:我為何要躲在這寒窯一樣冷清的院子里,縱然真的成了棄婦那也要剛強(qiáng)的活著,更何況我還懷著洪家的骨肉,更應(yīng)該比那沒有一子半女的狐媚子硬氣許多。
想到這里,紫芬起身坐到妝臺前細(xì)細(xì)的梳妝了一番,然后從衣柜中挑了一件從未上過身的顏色鮮亮的棉襖穿上,下邊又系了一條紫色的羅裙。臨出門時,紫芬又在鏡前照了一照,鏡中的自己依舊明媚動人,只是眉間少了一絲喜氣。
紫芬?guī)е冀銉簛淼角皬d,廳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看見她進(jìn)來,婆婆招呼她坐在了自己的下首。粉團(tuán)一樣可愛的霞姐在屋子內(nèi)跑來跑去,滿屋子都是她充滿童趣兒的笑聲。
家宴快要開始的時候,紫芬看見丈夫和一個穿著一身洋裝的女子有說有笑的走了進(jìn)來。霞姐兒一見父親的面,高興的朝他跑了過去,大少爺將女兒高高抱起親了一親,旁邊站的那女人也滿是親昵的摸了摸霞姐兒的小臉。霞姐兒倒也不認(rèn)生,在那女人伸出雙手要抱她時竟然把自己的小手遞了過去,很歡喜的被那女子抱在了懷中。
紫芬坐在桌前,望著丈夫和那女人湊在一起逗著霞姐兒,恍惚覺得人家才是一家三口,自己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外人。
眾人都偷偷拿眼睛瞄著紫芬,看她如何應(yīng)對這尷尬的局面。紫芬知道倘若自己在除夕之夜沖丈夫和那女人發(fā)難,掃了大家的興不說還會背上不識大體不懂事的名聲,縱然心中百般不悅,也只得暫時把心頭的怨氣壓制下去。她笑著站起身,沖丈夫站的方向說道:“霞兒快到媽這來,別呆在風(fēng)口,小心灌一脊梁風(fēng)又要咳嗽了?!?p> 大少爺見自打懷孕后一直稱病不出的紫芬竟然也在前廳,頗有點意外,他略有些不自然的沖紫芬笑了笑,然后對霞姐兒說道:“快去找你媽吧,她那暖和?!?p> 霞姐兒從未見過心眉這樣新潮裝扮的女子,一時覺得新奇,在心眉的懷里動動她的耳環(huán),一會又摸摸她衣服上的花邊,再加之心眉最是個活潑有趣兒的,霞姐兒在她的哄逗之下哪里還肯下來到母親身邊去。
紫芬見霞兒姐不聽自己的話,竟然鉆到那狐媚子的懷里不肯下來,心里一時覺得異常的沮喪和氣惱,但是她為了不讓族里的眾人看笑話,只得強(qiáng)做出大度的笑容,對女兒說道:“霞兒快下來,娘夾菜給你吃。”
“我不,我要跟這個好看的姨娘一起吃?!毕冀銚е拿嫉牟弊愚D(zhuǎn)頭嘟著小嘴說道。
心眉爽朗的一笑,大大方方的對紫芬說道:“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我跟這孩子投緣,不如今兒晚上就挨著我坐,你也松快一會?!?p> 大少爺充滿柔情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心眉,然后也笑著對紫芬說道:“是啊,既然霞兒喜歡心眉,那就讓她跟心眉坐吧?!?p> 紫芬微微笑了一笑,然后坐了下來,算是默許了。方才還擔(dān)心她醋意大發(fā)鬧起來的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氣,大家在一團(tuán)喜氣中舉杯慶祝新春的到來。
那晚的菜肴滋味究竟如何,紫芬壓根就沒有印象,一場家宴吃下來,她的心里無比的寒涼。在眾人觥籌交錯之間,她一直打量著坐在另一桌的那個搶走了自己丈夫的女子。這個葉心眉若論長相和做派倒不像個狐媚的人,她言談舉止頗有涵養(yǎng),舉手投足之間也是端莊大方,紫芬心想:這樣的女子為何就愿意與人做妾呢?
勉強(qiáng)撐到家宴結(jié)束,眾人還在搓著麻將守歲的時候,紫芬抱起手爐,披上棉斗篷,在長輩跟前告了假,帶著房里的丫鬟從門里走了出來。走到廊上,紫芬情聲叮囑站在一旁的奶娘,讓她進(jìn)去將霞姐兒抱出來。奶娘進(jìn)去了一會子,總算是將霞姐抱了出來,一邊跟在紫芬的身后,一邊笑著說:“小姐還不愿意從那位跟前過來呢,還算那女人知趣,親自好言哄勸了一會子咱們小姐,又從脖子上取下一條金鏈子拿給姐兒,我這才把姐兒抱出來?!?p> 紫芬聽著奶娘的絮叨未發(fā)一言,她的心里不僅充滿了對這女人的惱恨,更增添了許多的嫉妒,嫉妒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從自己身邊奪走了本已回心轉(zhuǎn)意的丈夫,如今連自己的閨女也被她下了迷藥一般的哄騙了去。
夜深了,洪府上下依舊燈火通明,人們在陣陣歡笑聲中迎接著新春的來臨。紫芬有些厭惡的將門窗緊緊的關(guān)上,但是那惱人爆竹聲還是能傳入她的耳中,紫芬在昏黃的燈下來回的踱步,眉頭也微微的皺著,一點過年的喜氣都沒有。紫芬走了一陣子,覺得有些乏了,便坐到床邊,看著眼前熟睡的女兒她的心里才微微感覺到踏實了一些。
紫芬給女兒往上蓋了蓋被子,又將女兒伸到外邊的小胳膊放進(jìn)了被子,她看見熟睡中的女兒手里還緊緊的握著那個女人給的金鏈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紫芬輕輕將那鏈子從霞姐兒手心里拿了下來,原本打算將這勞什子丟出去,但是當(dāng)她拿到眼前隨意的一瞧時,發(fā)現(xiàn)這條鏈子倒真是條足金的價值不菲的東西。心眉給霞姐兒的這條金鏈子如同一條水波一樣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鏈子下還有一個圓圓的墜子,墜子上鑲嵌著兩枚藍(lán)色的寶石,就好像一雙碧藍(lán)碧藍(lán)的眼睛一般。
紫芬細(xì)細(xì)看了一會這金鏈子,心想這女人倒也不小氣,竟舍得將這做工精美的金鏈子送與霞姐兒。倘若就這么將這鏈子丟了出去,反倒讓人覺得我失禮,不如明兒差人將這鏈子送還與她,讓她知道縱然她給一車一船生金子也收買不了我們母女。
紫芬起身走到妝臺前,將那鏈子放到了鏡子前,準(zhǔn)備回身上床的時候,無意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發(fā)現(xiàn)臉色有些暗沉不說,眉眼那里竟然添了許多的滄桑之氣。紫芬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不過才二十來歲的年紀(jì),如今竟然也老氣橫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