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的花園一天比一天熱鬧,戲臺上也整日都有鑼鼓的響聲。一天,大少奶奶的兒子磐哥兒在紫藤花廊邊和霞姐兒丟皮球,不慎將手中的皮球滾落到了花架后的水塘里,孩子太小還不知道害怕,他一路飛奔著就追著皮球落入了水中,大少奶奶和丫鬟因為都是小腳,等她們倆人趕過去的時候,磐哥兒已然落水,在池心連哭帶喊的直撲騰。
就在大少奶奶六神無主,慌亂異常的時候,正巧蔭山從花園的井臺邊打水路過,看到這緊急的一幕,蔭山來不及多想,撂下水桶便跳入了水中,沒一會的功夫便將孩子從水中救了上來。
好在有驚無險,孩子只是嗆了幾口水,并無大礙。當蔭山將磐哥兒交到大少奶奶手中時,在水邊嚇得面色慘白的大少奶奶一把將兒子緊緊摟在懷中連聲說險些要了為娘的命。大少奶奶又望著身前一臉關切的看著她們母子倆的蔭山感激的說道:“多謝你,今日不是你的話,我這兒子恐怕早沒命了。”
大少奶奶邊說邊要帶著兒子向蔭山行禮,蔭山連忙阻止,謙遜的說道:“大少奶奶不要如此,趕快帶小少爺去換衣服吧,被水這么一激,小心著涼。”
紫芬見蔭山說的有理,朝蔭山感激的笑了一笑,然后和丫鬟抱著一雙兒女快步回房換衣服去了。
那天,洪老爺又在家中宴飲,蔭山為他們唱《大登殿》助興,在戲臺上他看見換好了衣服的大少奶奶也抱著磐哥坐在人群之中,一直專注的看著自己,每到精彩之處,大少奶奶都會帶著磐哥兒一起為他鼓掌,這讓戲臺上的蔭山莫名的有些歡喜,他唱的也自然更加的賣力起來。
從那次以后,大少奶奶再見到蔭山的時候更加的親近,總會用杭州話和他打聲招呼,或者問問他最近又學了什么新戲沒有。交談的多了,蔭山發(fā)現(xiàn)大少奶奶不光人隨和,還是個特別愛憎分明的人,她最看不上洪府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們,有好幾次都因那幫奴才慢待或有意刁難蔭山他們,大少奶奶都挺身而出好好的訓斥了那些人。
不光蔭山,戲班里的所有人都從心眼里喜歡和佩服大少奶奶,不光因為她的仗義直言,還因為她一直不端貴婦人的架子,拿梨園行的戲子當朋友看待,這一點在那個人人拿戲子當粉頭取樂的年代十分難得。因此,每次只要大少奶奶一出現(xiàn)在后臺,這些十來歲的大孩子們定然會圍上去和她說笑一陣子,蔭山也總會把磐哥兒高高的架在自己脖子上,逗得他咯咯咯的直笑。
新政實行了快兩個月的時候,由于皇上革了多名守舊大臣的職,他們一齊跑到頤和園里向老佛爺哭訴,再加之新政由于動作過猛觸動了以老佛爺為首的后黨的利益,這使得老佛爺強烈反對起變法來,母子之間也猜忌的越來越深了。老佛爺多次將皇上叫到頤和園加以訓斥,又將京津兩地的兵權(quán)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中,時刻提防著皇上和他的維新派們。那段日子,從皇宮大內(nèi)到民間市井都紛紛傳言老佛爺已經(jīng)暗地里排兵部陣,要廢黜皇上,另立新君了。一時間,京城內(nèi)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就連一心變法圖強的萬歲爺也日日如坐真針氈,對自己的處境深感不安起來。
那年八月,朝堂上明面上雖說還是萬歲爺說了算,可是實際上風向已經(jīng)與維新變法剛剛開始時大不相同了,老佛爺?shù)氖忠呀?jīng)從頤和園里又伸回了紫禁城。
那幫見風使舵的官員們見萬歲爺和他的維新派們大勢已去,因此對洪家這樣受萬歲爺器重的人家又敬而遠之起來,登門拜訪的人也忽然銳減,甚至到了最后已經(jīng)沒有人再敢踏足了。
在眾人熱捧之中忽然又跌落云端,這讓洪老爺?shù)男睦锍錆M了落差,他心里很是詫異和憤懣,但是他心想自己雖說因兒子的緣故新近在萬歲爺那里得了些體面,但是自己對老佛爺也從沒怠慢過,去頤和園請安一次也沒落下過,想來老佛爺也不會深怪自己,即使如坊間傳言的那樣,老佛爺看在自己多年效力的份上頂多斥責自己一頓,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的麻煩。
因此,洪老爺從八月開始,便稱病在家閉門謝客起來,把兒子也叫到跟前語重心長的教導了一頓,希望他也趕快與維新派撇清關系,在萬歲爺那求個恩典謀個外放的差事避開一陣子。偏大少爺是個犟脾氣,他不相信老佛爺一個已經(jīng)在頤和園放權(quán)養(yǎng)老的七旬婦人還能翻出什么風浪來,況且英美法日等國公使都表示支持皇上的維新變法,想來不會有變,眼下的傳言定然是守舊的大臣們故意散布出來擾亂人心的。洪老爺見兒子如此斬釘截鐵,一時也拿他沒有辦法,加上他心里還存著一份幻想,想著洋人都支持萬歲爺,那老佛爺再有手段也應該會忌憚幾分。于是,洪老爺父子一個稱病不再攙和朝政,一個依舊為新政積極的奔走。
由于洪家冷清了下來,因此戲班子也被遣散了出去。蔭山當時已經(jīng)年滿二十,各方面已經(jīng)趨于成熟,師傅便有心栽培他挑梁當頭牌演大軸戲。那年八月中旬,蔭山在戲園子里正式掛牌唱主角,唱的第一出大戲就是整本的《紅鬃烈馬》,他早早的就給大少奶奶送去了戲票,希望他能來看自己挑大梁唱的第一出戲。
那天開場前,一直遲遲不見大少奶奶的到來,蔭山多少有些失望,心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當開場的鑼鼓敲響之后,蔭山站在臺口偷偷的往外邊再去看的時候,他欣喜的看見在戲園子的包廂里,大少奶奶帶著一雙兒女正微笑著坐在那里??匆姶笊倌棠虂砹?,蔭山的臉上有了笑意,抖擻了精神進入到了薛平貴的戎馬世界。
那天的《紅鬃烈馬》演的十分精彩,滿堂喝彩不說,許多場子里的戲迷直接朝臺子上大把大把的撒著銅錢和鮮花,這讓臺上的蔭山十分的興奮和感動。陸師傅在后臺看著愛徒如此的受戲迷待見,欣慰的說了句:“蔭山這頭一炮算是真正打響了?!?p> 在眾人的掌聲與喝彩聲中,二十歲的蔭山臉上綻出了燦爛的笑容,那是他最好的年紀,也是他一生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幾年。當他抬頭看向包廂的時候,大少奶奶正站起來朝他揮著手中的帕子,眼睛里充滿了贊賞與祝福的柔光,那如同春日暖陽一般的目光是蔭山此生見過的最明媚最動人的目光。
蔭山以一出《紅鬃烈馬》唱紅了北平,也招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梨園行自古以來就是下九流,任你再有名再走紅,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不過就是阿貓阿狗一樣逗人一樂的玩意兒。因為二十歲的蔭山身姿魁偉,模樣端正,所以有一些專在相公堂子里打主意的小混混也竟圖新鮮打起了他的主意。
蔭山是正經(jīng)坐科學戲出來的人,對這些品行不端的混混向來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更何況去與他們廝混。拒絕的次數(shù)多了,這幾個混混心生怨氣,覺得定然要整治整治他。九月初的一天,在蔭山剛剛出場沒多久,就有幾個走卒跳出來沖臺上大吵大嚷,一邊吵嚷一邊開始朝蔭山丟東西。眼看著一出戲沒法子演下去的時候,大少奶奶朝身后帶著的幾個小廝輕聲叮囑了幾句,然后站起來冷眼看著臺前鬧事的那幾個混混。
只見洪家的幾個小廝沖過去先是好言勸止,然而并未見效,那幾人依舊一副要將場子砸到底的架勢。洪家的幾個身手不凡的小廝見這幾個人有些不識趣,立馬與那些人廝打起來,不消片刻,便將那幾個鬧事的小混混給制服了。這時,坐在前排的那幾個富家公子忽的站起來,怒斥洪府的小廝道:“豈有此理,打狗還要看主人,你們竟然敢在我們面前動粗?!?p> 當那幾個人聽說是京城響當當?shù)暮榧掖笊倌棠淘谶@里主持公道的時候,氣焰立馬消散了下來,灰溜溜的帶著人從戲場里走了出去。
正值青春年少的蔭山滿是感激的望著不遠處正看著自己的大少奶奶,心里感激之余隱隱泛起了一絲愛慕的漣漪。
那天,當蔭山在散戲后來不及卸妝專程去謝大少奶奶的時候,大少奶奶笑著說:“別怕,有我護著你呢,好好的演你的戲就是了。”大少奶奶說完,朝蔭山柔美的笑了一笑,那美麗的笑容直到多年之后依然清晰的印刻在蔭山的心頭。可是,當時的笑著的兩人哪里會想到,僅僅半月之后,大少奶奶就連自己也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更談不上護佑她這位小老鄉(xiāng)了。
從那天之后,蔭山時常盼望著能看到大少奶奶,有日子沒見的話,心里總是空落落的難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種什么感受。
九月二十日這天,因京城的風聲越來越緊,加上洪夫人又染了心絞痛的毛病一直臥病在床始終不見好轉(zhuǎn),心情憋悶的洪老爺命人將蔭山他們請到府上來,想著一來聽聽戲解解愁煩,二來讓冷清的有些過頭的府里有些響聲驅(qū)驅(qū)晦氣。
那天,蔭山在紫藤花架下又碰見了大少奶奶,他們兩個人用杭州家鄉(xiāng)話熱絡的聊了起來。蔭山問大少奶奶最喜歡自己演的哪一出戲,大少奶奶笑著說自然最喜歡《紅鬃烈馬》。蔭山聽大少奶奶如此說,聯(lián)想到大少奶奶不得丈夫歡心,獨自拉扯兒女的冷清生活,心想大少奶奶定然是自比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因此對這部戲格外的青睞吧。因此,他有些同情又有些心疼的看著大少奶奶,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大少奶奶從蔭山的神色中猜出了他此刻的心事,雙朗的笑了一笑后說:“你們一定都覺得我特別像寒窯里的王寶釧,苦熬著等待薛平貴回還,其實我雖然境遇有些像王寶釧,但是我心里卻最欣賞女代戰(zhàn),我真想能夠像她那樣剛烈勇敢,縱橫馳騁,當一個巾幗豪杰,那才不枉從這人世走上一遭。”
大少奶奶的話讓蔭山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大少奶奶在被丈夫近乎遺棄的情況下,依然能夠有這樣一份心胸和氣度,真的是令人佩服。蔭山微微一笑,發(fā)自內(nèi)心的說道:“在我心里,大少奶奶您就是代戰(zhàn)公主一樣的女豪杰?!?p> 大少奶奶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笑著用杭州話問道:“當真,沒有哄我?”
蔭山笑著點點頭。
大少奶奶沖蔭山又笑了起來,邊笑邊對蔭山說道:“好,既然連你這個薛平貴都說我是代戰(zhàn)公主,那我自此以后就是代戰(zhàn)公主。”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大少奶奶又對蔭山說道:“往后沒人的時候別叫我大少奶奶了,叫我姐姐吧。”
見蔭山有意思猶豫,大少奶奶又打趣他道:“怎么,你還嫌我,不愿意認下我這個姐姐啊?!?p> 蔭山一時高興,隨口說道:“我哪里敢嫌您,只是我是薛平貴,您又是代戰(zhàn)公主,怎么能是姐姐呢?”
蔭山說完這句忽然覺得有些不妥,他臉色一紅不再言語。大少奶奶也覺得有些尷尬,她假意的理了理頭發(fā),眼神也閃過一絲慌亂,說道:“時候不早了,快去扮戲吧,薛平貴。”說完,抱著磐哥兒帶著幾分羞澀和慌亂的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