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芬要走了,為了讓受了驚嚇的一雙兒女換個新的環(huán)境,更為了自己擺脫這京城里的紛紛擾擾,她決定跟著乳娘他們回杭州去。對于這個帶給她累累傷痕的京城,紫芬早已憎惡異常。先前她硬著頭皮苦守在這里是為了等回孩子們的父親,如今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已經(jīng)和他最心愛的女人一起轟轟烈烈的消失在了塵煙之中,自己也就沒有再留在這里的理由和念想了。
若說紫芬內(nèi)心深處對這里還有一絲留戀的話,那就是心中一直藏著的那個王蔭山。自打上次被自己氣走之后,她就再沒有見過蔭山,這次他應(yīng)該是真的對自己死心了吧。紫芬想到蔭山對自己的好,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但是她對自己所做的決定卻從來沒有后悔,她是真的不想拖累年輕的蔭山,他會碰到一個更好的女人。
離開京城的前一天,正巧是紫芬的生日,乳母和佩兒做了幾樣可口的飯菜,和兩個孩子一起為紫芬慶祝生辰。這是洪家遭難以來,紫芬最開心的一天,她在眾人的祝福聲中滿心期待和憧憬起自己的未來。
吃過飯,紫芬留下乳娘兩口子在家中看著孩子,讓佩兒陪著自己再去洪家那里走上一走,看上一看,算是和自己的京城歲月做個告別吧。
午后的洪家老宅外邊格外的安靜,墻頭上的蒿草都要有一米來高了,紫芬看著曾經(jīng)人聲鼎沸的洪家老宅如今這般的殘敗,心里說不出的傷感。好在洪家那隨處可見的紫藤花還如往年一般長的茂密,開的清雅。紫芬走到那墻根底下,踮腳想要伸手去摘一串那伸出墻頭的紫藤花來。由于她和佩兒都是小腳,踮腳本就吃力,更何況還要搖搖晃晃的去摘花。主仆二人伸手夠了幾次都沒有碰到花串,心中略有些懊惱,正打算放棄的時候,一只大手從旁邊伸了過來,用力一夠就將一串紫藤花摘了下來。
紫芬側(cè)過臉一看,竟然是蔭山。紫芬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蔭山,她的眉眼之中閃過一絲歡喜和溫柔,嘴角也微微動了一動,她真想在這臨別的時刻好好的跟蔭山說上幾句心里話,可是終究沒有說出來。紫芬勉強(qiáng)平復(fù)了下自己微微泛起波瀾的心,對佩兒說了聲走吧。佩兒想勸她留下來和蔭山道聲別,可是看見紫芬一臉嚴(yán)肅,也不敢多言,只得跟著紫芬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蔭山方才明明看見紫芬的臉上閃過一絲歡喜,他本來以為紫芬會和自己說些什么,可是沒想到紫芬很快就收起了那一瞬間的溫柔與歡喜,眼神有些閃躲的轉(zhuǎn)身離去。
蔭山本就不相信紫芬會像她前陣子說的那樣絕情,但他又不好再厚著臉皮再去問她,只得叫住了佩兒,將那串紫藤花交給了佩兒,輕聲說道:“給她吧,今年的花開得比往年還要大些。”
蔭山說完一個人邁著大步朝另一個方向走開了,步伐很快,后背挺直,不消片刻功夫便消失不見了。
紫芬從佩兒手中接過那串紫藤花,輕輕的嗅了一嗅,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香浸滿心田。紫芬望著蔭山離開的方向微微望了一望,一行眼淚滴落了下來,正落到了手中那一片青紫的花瓣中,唉,終究是錯過了。
回到家中的紫芬有些落寞的坐在屋子里對著那串紫藤花出神。在院子里看著孩子們玩耍的乳娘望著紫芬那惆悵滿懷的神情十分的不解,心想明明吃晌午飯的時候還好端端的,為何出去了一趟就像丟了魂一樣。乳娘問佩兒:“小姐怎么看著不歡喜?!?p> 佩兒自然知道紫芬的心事,她笑了一笑替紫芬遮掩道:“沒什么,許是在這里住的久了,有些舍不得?!?p> 乳娘嘖了嘖舌,喃喃道:“這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哪里也比不上我們西子湖的風(fēng)光好?!?p> 乳娘說完,沖佩兒笑了一笑。
佩兒看著屋內(nèi)紫芬那副落寞的樣子很是替她和蔭山不甘心,她心想明日都要離開了,此生也許都要見不到了,這兩個人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道個別呢?
為了不讓紫芬和蔭山都留有遺憾,佩兒決定偷偷去知會蔭山一聲。
佩兒跑到蔭山在天橋唱戲的那家戲園子的時候,蔭山正在臺上唱著戲,佩兒只得在后臺一直焦急的等著他。好不容易戲散了場,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蔭山進(jìn)到后臺意外的看見佩兒站在那里,忙問她怎么來了。佩兒只得將紫芬要離開京城回杭州的事情告訴了他,希望他能去大雜院里與紫芬道聲別。蔭山一聽紫芬要走,連戲裝也顧不得卸去,馬不停蹄的從天橋跑到了紫芬住的大雜院中。
一身戲裝的蔭山跑進(jìn)門的時候,紫芬坐在門口剝著青豆,她一抬眼猛然看見扎著靠旗的蔭山站在自己面前,連忙站起身準(zhǔn)備走進(jìn)屋去。
蔭山也顧不了那許多,他不等紫芬閉門徑直跟了進(jìn)去,然后有些氣惱又有些傷感的說道:“你的心真得好狠,明天就要回杭州了,也不知會我一聲,好歹你我也算相識一場,又有同鄉(xiāng)之誼,你這一走。。。。。?!?p> 蔭山哽咽的說不下去了,他心里一直都裝著紫芬,他雖然想不明白紫芬為何前陣子會突然說出那么絕情的話,但是今日在洪家老宅門前見到紫芬的那一刻,他從紫芬的眼神之中分明看到了一絲不舍和一絲閃躲后的歡喜,因此他料定紫芬對自己其實是有情的,那么做定然有她的苦衷。
這會子一聽說紫芬明天就要啟程回杭州了,蔭山心里自然焦急萬分,他恨不能用鎖鏈將心上之人鎖住,可是他也知道紫芬是個剛強(qiáng)的人,一旦做了決定任憑是誰也絕難動搖她半分毫。
紫芬望著眼前這個有些哽咽的男人,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那片柔情,她用手擦了擦蔭山的眼淚,柔聲說道:“又哭了,怎么總是跟個孩子一樣,往后可要堅強(qiáng)一些?!?p> 蔭山猛的抓起紫芬的手,動情的說道:“不要走,留下來好嗎?”
蔭山那深情款款的目光和那充滿愛意的話語讓紫芬險些就要答應(yīng)下來,可是紫芬終究是倔強(qiáng)的,她咬了咬牙,含情脈脈的凝望了蔭山一會子后,將手從蔭山手中抽離了出來,輕聲說道:“蔭山,不要在為難我,也不要為難你自己了,我留下來于你于我于這兩個孩子終究沒有任何的益處,讓我走吧,聽話?!?p> 接下來的時間,兩個人誰也沒有再說話,紫芬打來了一盆清水端到蔭山面前看著他卸起妝來。又從后邊趕來的佩兒手里接過他的衣服和鞋子遞給他,然后走出房門讓他換上便裝。
蔭山換好衣裝后,打開門輕聲對站在外邊的紫芬說道:“明兒我來送你和孩子?!?p> 紫芬微微點了點頭。
蔭山故做堅強(qiáng)的沖紫芬笑了一笑,然后拿著戲裝走出了院子。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蔭山便趕到了大雜院里,他來時還給紫芬?guī)砹怂厝兆類鄢缘男酆烷T釘包子。提起這兩樣吃食還是有些緣故的,當(dāng)日在洪府時,一次正巧紫芬染了傷寒后剛剛好了一些,因為嘴巴里沒有味道,什么也不想吃。正巧,蔭山聽說了此事,于是他便悄悄的從柳芽胡同買來了最地道可口的旋粉和門釘包子托佩兒送到了紫芬的面前。紫芬吃了幾口就喜歡上了這兩樣小吃,那一餐竟然全部吃光了盤子里的食物,而且自此還鐘愛上了這兩樣京城的小吃。后來,紫芬差下人們?nèi)ソ稚弦苍I過幾次,但是味道總歸沒有蔭山送來的好吃,蔭山得知大少奶奶喜歡吃自己買的小吃后,便常從柳芽胡同帶些過來送予大少奶奶。
如今,在這分別的時刻,蔭山又一次帶來了柳芽胡同的這兩樣小吃,看著紫芬一口一口的吃了起來,蔭山笑了。紫芬品嘗著旋粉和門釘包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沒有想到自己在京城最后吃到的仍舊是蔭山帶來的這兩樣她最喜歡的小吃,蔭山待自己的一片心真真是讓人想不感動都難。紫芬吃著吃著,不由得落下淚來。
坐在桌前大口吃著包子的霞姐兒以為母親是因為不喜歡吃而傷心,忙用小手給母親擦去眼淚,稚氣的說道:“媽,你不愛吃就不要吃,咱們不哭?!?p> 紫芬哽咽了一下后,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媽愛吃,傻孩子,媽是吃的太快嗆著了?!?p> 蔭山自打進(jìn)門就沒有言語,一直坐在一邊深情的望著紫芬,他多么想就這么一直陪在這個女人的身邊,永遠(yuǎn)也不要分開。最近他也想了許多,漸漸想明白了許多的事情,紫芬的決絕不是沒有道理的,想想兩個人的出身和處境,自己的父母和家族是不會允許自己娶一個大自己六歲的女人,更不會允許自己以童男之身娶一個罪臣家的寡婦,倘若自己一意孤行,那也只能在父母親人和紫芬之間做出選擇,可是兩邊都是自己不愿舍棄的人,到那時自己該何去何從自己都不知道。一切只能怪造化弄人了,也許自此遠(yuǎn)隔千里,真的如紫芬說的那樣于大家都好一些。
當(dāng)年,只有二十歲的蔭山哪里會知道,那年京城的一別,錯過的是一段美好的姻緣,舍棄的是二人最好的時光,難以忘卻的是那未曾開始就已落幕的刻骨之愛。
就在兩人相對無言之時,大雜院里的眾位鄰里紛紛走了進(jìn)來,聽說她們母子要走,大家都很是不舍,茍家奶奶更是落下了惜別的眼淚,嘴里念叨著這一走再要見恐怕就難了。紫芬感激的向所有鄰居施了一禮,感謝大家伙這一年來對她們母子的照應(yīng)。
說話間,佩兒夫妻也大包小包的走了進(jìn)來,他們夫妻二人之前已經(jīng)和紫芬商量好了,要跟著紫芬一同到杭州去,佩兒說她自此與小姐再也不要分開了。大家都紛紛夸贊佩兒夫妻忠厚仁義,紫芬也動情的告訴佩兒自此以后她們就如親姐妹一般。
乳娘兩口子雇了兩輛馬車,停在了大雜院外邊,乳娘走進(jìn)院子提醒紫芬時辰不早了,要趕快上路了,按晌午還要趕到通州的漕運碼頭坐船去杭州呢,誤了點可又要多住一宿了。
眾人忙幫著紫芬提起行李走出了屋子,紫芬將那小屋的房門上了鎖后,回身四下尋找了一下蔭山的身影,方才人多一時沒注意,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紫芬邊走邊納悶,難道他賭氣離開了,還是旁的什么緣由。一邊想著一邊走出院門,紫芬看見自己方才還尋找的蔭山正站在第一輛馬車前,定定的看著她。紫芬的臉微微有些發(fā)紅,她抱著磐哥走了過去,蔭山從她手里接過孩子抱到車上,又伸出手對她輕聲說道:“我扶你上去?!?p> 紫芬這一次沒有退縮,她大方的將手遞了過去,然后在蔭山的攙扶下坐到了車?yán)铩?p> 坐上馬車的紫芬,探出身子在與眾人揮手做別后,這才坐下來輕輕的放下了簾子,在最后的那一個瞬間,她看見蔭山在對著她微笑,紫芬心中一陣難過,她也勉強(qiáng)笑了一笑,然后松開了抓著簾子的手。馬車啟動了,蔭山深情的凝望著遠(yuǎn)去的馬車,心中默默的說道:紫芬,你終究沒有成為代戰(zhàn)公主,我也終究沒有成為你的薛平貴。
坐在車中的紫芬無心去聽乳娘歡喜的嘮叨,她的眼里心里全是蔭山方才那深情的凝眸,她真想在掀開車窗上的布簾子,探出頭去看上一看自己身后的這個男人,可是抬起的手終究是慢慢又放了下來,紫芬強(qiáng)忍住眼淚,對懷中的磐哥兒笑著說道:“磐兒,你外婆家到處都是紫藤花,媽帶你去賞花可好?!?p> 磐哥兒高興的說了聲好,年幼的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母親那一刻是何等的悲傷和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