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祖師爺每次消失之后都會去哪?都去干啥了?你知道嗎?”
蹲在地上,我一只手向前托著,蚯蚓大小的大鯉在掌心處啃著半截月餅。聽到我的問題,這小家伙似乎也開始動腦子了,它很認真的想了想,繼而朝著我叫了兩聲。
“嗯…你是說,他會不會跑出去玩了?這很有可能,但小朋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前天你是不是把我衣服給咬壞了?”
提到這茬,大鯉可就不說話了。它嚼吧嚼吧的把手心里那塊月餅給吃完,隨即一聲不吭的飛到我懷里再也不肯出來。
我看到這廝耍無賴頗有種小孩子難管的心思。
回頭看了眼洞府內(nèi)掛著的那些大紅燈籠,心說“這又不是過年,掛這玩意做什么?”
門前幫忙的妖精是尋白不知從哪蠱惑來的。這廝向來是不做好事,專職坑蒙拐騙,我看著這幫子還未成年的小妖精,心中涌現(xiàn)出一陣憤慨。
“雇傭童工可是犯法的!”
那邊,靠坐在椅子上,像個包工頭似的,對著一幫打雜的小廝頤氣指使,尋白真真是吃人血饅頭的活畜牲啊。
見我走來,這貨不知哪學的吹了個很響的口哨。
我和它也有段時間沒見過面了,當初我還少不更事時,沒少被這廝呼來喚去當差役使喚,現(xiàn)在身體強健道法有成,它就不愛搭理我。
好一個始亂終棄的花心大蘿卜。
“喂,見到李天一了嗎?”
我態(tài)度那叫一個惡劣,當然,它現(xiàn)在又打不過我,橫一點能怎樣?
那邊,變做少女模樣的尋白躺在搖椅上,她搭理都不帶搭理我,身邊頭頂兔耳的小妖精給她捏背捶腿,端茶遞水,伺候的那叫一個舒坦。
“嘿,你這當大爺?shù)亩溥€不好使了還!”
我又湊近了些,卻見著那貨湊了湊腦袋,當著我的面裝瞎子,它嘴里喃喃道“哪來的蒼蠅,怎么還這么臭啊?滾滾滾,姑奶奶沒屎給你蹭?!?p> 他姥姥的!
從尋白處離開,我徑直往里走,巴衛(wèi)跪倒在門前,自從我們來到這兒,他每日必三次禱念,每次都得花上個把時辰,晴雨日曬,雷打不動。
我是知道他結束的時間的,于是在旁等了一小會兒,看著他將臺上的水取了一些,一邊念念有詞,一邊伸手在那杯子里沾了沾,走到門外,將水花灑向路邊。
巴衛(wèi)是個虔誠的信徒,無論有沒有人,他始終專注于自己手頭上的這些事情。等撒完了水,他才看向我,微微點頭。
我也點頭回應,目送他轉身進了大門,將杯子重新擺放上來祭壇,將上面的物件重新碼放整齊,這才從一邊靠著柱子的地上,將那頂蓑帽撿起。
這意味著他當前時分的禱念結束,接下來他要出門,去外面短暫的修行一會兒。
抓住這個機會,我問他“知道祖師爺去哪里了嗎?”
巴衛(wèi)沒有猶豫,他回道“之前他曾在這兒里待了會兒,轉而又去了內(nèi)殿,應該是去參見娘娘?!?p> 我有些疑惑,按理來說,李天一就算再無聊,也不至于去那邊找女人吧,畢竟他倆也算是仇家,當然,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我肯定是不清楚的。
告別了巴衛(wèi),我兀自往里間走去。
路上,穿過那邊大澤,冰冷的水浸泡在外身體里的每一處。
每當我進入到這里,天空永遠掛著一輪朦朧的明月,霧氣從水面升騰往上,大片大片的熒光像鳥群又像海浪,不斷的起伏上升,又跌落海面。
“你們好!”
在外身下,游曳著的巨大生物仿佛來自另一個空間,如果是從高空中看去,是能看到那團漆黑的陰影,仿佛一座座墜于海面下的孤立島嶼。
這是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里面很多生物都曾見過我。
一只信天翁立于那大榕樹雕刻成的宮殿頂端,那家伙從來就不怎么說話,也不下來,一直一直站在那上面,注視著天上的月亮,猶如一尊石雕。
經(jīng)年累月下,榕樹都未曾有過枯竭,它的分支偶爾會衰敗,壞死的藤蔓如同宮殿處的一角塌陷到水面以下,而最終,就像是被厚葬的樹葉那樣,沉浸在水下的部分將它稀釋分解,最終,無數(shù)熒火從那具衰敗的肢體中飛出,它們成了一批初次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在加入到同類之前,螢火會挨個依附到榕樹上,就像告別母親獨自遠行的孩子那樣。
我偶爾也會盯著它們開始思考,思考起我的一生,思考起離家之后,多年未曾回去,那里是否還會是我記憶中的那樣。
當然,我知道,肯定和想象的是有差別。
躍出水面,順著臺階般的樹皮一層層往上,大樹上,枝葉每個時節(jié)盛放時的顏色和柔軟度都是不一樣的。
比如中秋時分,這里的葉片褪去了夏天時的堅挺,漸漸為了防范入秋而開始變得肥碩厚重。
葉面有層臘油,和油紙傘的表面原理很相近,在接近它們的時候還能問道里面樹枝的香氣。
這里,很少會有其他人來訪。
鴉師爺很忙,大部分都看不到她,不過,一般這樣的節(jié)日她都會趕回來,據(jù)說,娘娘偶爾會在熱鬧的節(jié)日里回家,所以,鴉師爺也許只是想像其他人一樣能多一些遇見她的機會。
生活在大澤中的日子總是過的那樣的慢,終年不散的大霧,山中回蕩著尋白惡作劇后的笑聲,以及大片大片整日無所事事卻格外忙碌的螢火。
來到宮殿的第五層,那里掛著兩盞歪斜的燈籠。
尋白這貨的審美確實是和別人不太一樣,她挑選的燈籠不是方長柱子也不是傳統(tǒng)的圓潤棋子般,而是一個上頭尖細下頭矮胖的大水滴。
這樣的燈籠說不出來的怪異,但據(jù)它介紹,這可是江南道那邊流行的新品,旁人可不容易買到。
望著這兩盞怪異的燈籠,我不僅腹誹一句“怕不是沒人買,也只能吹是奇貨可居。話說,這東西哪里好看了?”
順手調(diào)整了下歪斜的燈籠的位置,又看了一會發(fā)覺還是欣賞不來,便穿過前門往里走去。
女人的居所位于大榕樹的樹冠頂部,那里有無數(shù)枝葉拼接,彼此間相互穿插,有香噴噴的無形之靈彼此間來往,它們有的像燈,在屋子里外安靜待著,有的像霧,清掃著灰塵的同時也會好奇的在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腳邊聚集。當然,前提是你沒有嚇到這幫小家伙。
走到屋子里,前頭一截單獨生長出來的枯枝上,漆黑的烏鴉正面對著我,她左側站著一個矮墩墩的小老頭,也含笑望向我。
“鴉師爺”
我打了個招呼,烏鴉漆黑的眼珠看向我的同時,她身側的那個老頭開口道“娘娘在里間會客,你且在外面稍后進去?!?p> 竟然有訪客?
這過節(jié)也不讓人安穩(wěn)…
我順手找了個位置坐下的同時,擱置在茶幾上的杯子里已經(jīng)自動滲出茶來。沒回,這里的茶都不太一樣,按照各人口味的不同,比方說,有的人喜歡重口,茶湯要濃,那么這茶杯里的水就能滾燙如那生普。有的人喜歡清淡寡口,那么這茶杯里也能出些個青黃嫩綠的茶湯來。
當然,我這個人比較俗,喜歡喝些甜味的,于是按照喜好,今天我的這杯是略帶花香的酸梅湯來。
不過,入秋時分喝這酸梅湯確實有些奇怪。
嘖了下嘴,我把茶杯放下,視線移向門口的鴉師爺,問道“您有看見李天一嗎?”
那位聞言,轉而偏了偏腦袋。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屋內(nèi),原來女人的訪客正是祖師爺啊。
不過,如此想著也確實。女人的身份很奇怪,要說高呢,附近一些個山神土地,哪怕是些妖帥陰差見了也都得低頭行禮。但如此,卻見這諾大的門庭少有人來往,別說逢年過節(jié)有人祭拜,便是幾年也未必來一個生人。
她常年不著家,也不知道在外面是不是還有其他身份,也或者,她其實是個受不了冷清的人,在外也是在尋找熱鬧?
等了好久,也沒見祖師爺出來,我心說這家伙不會在里面和她打起來了吧。
但想著,以祖師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多半也沒那個能耐。于是按耐住沖進去勸架的想法,這一晃就又過去了許久。
期間,尋白帶著施工隊已經(jīng)裝點到了門廳,聽著外面的動靜,那孫子吆五喝六,而且要求還十分奇葩我都替那幾個童工的父母心疼他們的孩子。
“你說,今天不就是過個中秋節(jié)嗎?至于這么大排場?”
聽到我的贅述,那邊,矮墩墩的小老頭呵呵一笑,她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被她這么一說,我還以為我失憶了,于是掰起手指頭來算,末了還是不解道“沒錯啊,就是中秋。”
樹枝上的鴉師爺笑而不語,她撲騰著翅膀飛了出去,連帶著那小老頭也消失在了原地。
“嘿~都玩我呢是吧?”我站在原地,左右看不到來搭理我的人,于是偷偷摸摸的往那里間里去瞧。
那是一條長長的廊道,路的盡頭有一座向上的樓梯。
我四下看了看,見沒人,于是悄悄走了進去。
壁燈上的燈之靈見我來了紛紛靠攏過來。
“噓噓,下次再來找你們玩啊,都回去回去!”我揮揮手,把那些纏人的家伙打發(fā)走,于腳下升騰起的霧氣前,步行來到那座階梯位置。
往上再過一層就是女人的寢宮了,我只去過一次,當然,不是去侍寢這種事情啦。純粹是無聊,亂跑,結果跑到她的房間。當時在她屋子里,還有個家伙在說話,那家伙給我嚇了一跳。
不過我找了許久也沒找到那家伙藏在哪兒,后來我溜了下來,便再沒有機會上去過。
一晃眼,我走到了路的盡頭,透過上面的光,能看見無數(shù)枝葉整齊的攀延向上共同構成了一座圓形的頂。
而光線像是日光,自頂部的圓球向外投射它的明亮。
未經(jīng)許可,到了這兒再進去就不太合適。當我打算回去時,卻聽到大廳內(nèi),女人清亮的嗓音響起。
“進來吧”
竟然主人邀請,那位也大大方方的延扶梯走了上去。
和上次偷偷溜進來時不太一樣,屋子里亮堂堂的,我進入的位置正好是一處屏風的后面,隔著客廳和一些房間,屋內(nèi)頂高有一丈三,讓人看了還覺舒適。
從屏風后面走了出去,見著客廳搖椅上,斜躺著的女人衣帶寬松,一身緋紅,臉上戴著的半塊黃金面具正側著腦袋朝我微笑。
我打了個招呼,看到她對面,坐姿也比較隨意的祖師爺正撐著個腦袋低頭皺眉不語。
這兩貨下了一下午的棋,而且看樣子,李天一還不是人家對手。
這兩人興趣高雅,頓時凸現(xiàn)的我這么個俗人是格格不入。
屋子內(nèi),青煙了了,角落里,一支琵琶無人自動,合著禪香,讓人心神安逸。
我在一旁拉了張椅子坐下看了會兒,發(fā)覺,果然我是看不明白,于是自覺的又跑一邊去在那給兩位大佬端茶倒水。
思考了許久,李天一想到一步新棋,于是手腕將那枚搓了許久的黑子沉重放下。
他這一步讓女人閑散的表情開始起了些變化,于是,很難得的,我竟然能看到女人微微皺了下眉頭,擺出一副認真的姿態(tài)去思考起要怎樣破局。
得空之后,李天一看著自己的落子用毫不掩飾的笑來展露自己的得意。
也是至此,他才注意到我進來了,于是問道“你怎么來了?”
我皮笑肉不笑的呵呵道“您老好眼神,總算是看到我了?!?p> 和李天一插科打諢了幾下,我看著那女人依舊保持著思索的狀態(tài),于是小聲問道“誒,我可找了你一下午了。你先前說的,當掌教還有一項儀式要舉行,是什么?”
李天一表情賤兮兮的回道“你先前不是說不稀罕嗎?怎么今個又來求我了?!?p> 嘿,這老小子!
雖有惡氣在胸口,但人家怎么說也算是我的長輩,忍耐,要忍耐啊!
“我那不是一時氣話嘛,再說了,如今門派發(fā)展也不好,這要是再沒我這個代理掌門看著,您老這幾十年的基業(yè)可就全白費了??!”
我阿諛奉承著,那邊,李天一因為下了個妙手也心情格外美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道“確實,你呢天姿和腦子是差了點,但好歹也是繼我之后第二位能在三十歲前躋身真人境的弟子。身為師祖,確實要考慮宗門前程…”
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啪的一下落子,接著女人用不帶感情的嗓音說道“該你了!”
然后,李天一就把我丟在一邊,開始專心思考起下一步棋要怎么處理了。
“我…”那一句臟話我是愣是給憋了回去。
也不知李天一是真的入定還是裝的,反正人現(xiàn)在是不搭理我了。
無賴下,見那邊女人朝我招招手,我這不麻溜的小跑過去,給人家捏捏肩膀捶捶腿。
她反正很是受用,只見她抬起的右手上一顆深紅色的寶石,鴿子蛋大小。是的,這是我從西都回來,門玉坊送的那枚。理所當然的被我進貢給了這位。
看到這貨抬手我還以為是要給我啥寶貝,于是趕忙伸手過去,滿臉堆笑。
她一巴掌糊我臉上,完了給我整懵圈了。
這啥意思啊?
見我愚鈍,女人直接道“讓你揉揉,一點眼力見沒有,真是愚鈍。”
我特么?!
硬著頭皮去給她捏手指松一松筋骨皮,一套下來,就見這貨捏起旁邊的水晶葡萄,嘗了個鮮后,隨手把吃剩下的葡萄皮丟到我手心。
“有求于她,有求于她,我忍,我忍!”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
反應了半晌,女人悠悠然道“每年中秋,府里上上下下多少都要置辦點新物件,是以除舊迎新。”
“可這不是新年才要過的嗎?”我臉上的迷茫更盛,當然,如果她回我一句,我想什么時候過年就什么時候過年,那我也沒話說。
一旁正專心下棋的李天一嘴角勾了勾,他替女人解釋道“古有張公,協(xié)群臣覲見,商八月初五為千秋,為之賀歲君王。”
好小子,原來你一直都在旁邊偷聽。
我瞥了眼那邊頭都不抬一下的李天一,隨即被點醒般,笑道“原來是你生日啊。我就說呢,大白天的掛什么燈籠…啊,生日快樂??!”
就這么不尷不尬的說了一嘴,那邊女人不輕不重的點了下頭,隨即,外面?zhèn)鱽眸f師爺?shù)穆曇簟?p> “娘娘,到時候了?!?p> “好,開宴!”
女人被我攙扶著,從椅子上起身,云霧化成的精靈托著水晶靴送至女人腳邊。
李天一也跟著起身,他看著身側的棋盤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隨著女人的命令下達,自榕樹開始,一圈圈漣漪向外蕩去。
無數(shù)螢火從水面上升起,它們順著風的方向,自發(fā)的流淌到山谷中的黑色角落。
大水之下有成群的鯨魚躍起,激發(fā)的水浪比之世間大潮猶有過之。
站在榕樹頂上,那只孤立許久的信天翁突然張口。只見這雕像般佇立許久的大鳥張開翅膀,在那遮天蔽日的云霧面前呼哧呼哧猛烈扇著。
隨即,大霧漸漸開始彌散,洶涌的風驅(qū)散潮水般驅(qū)趕著周圍的霧氣。
明黃的光華再一次清晰的照亮這片幽靜深谷,大澤中,每一處生靈都在抬頭仰望。
隨著那輪皎潔的月光,一個尖銳且嘶啞的嗓音,自榕樹頂部向外不斷蔓延開來。
“天下大赦!”
那聲音穿透重重阻隔,如同光輝般散滿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