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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八章:滄海一粟納須彌,幽鱗贈爾作甲衣

湮尾記 厭闕 5201 2019-03-20 13:15:31

  從前,我只知道芥子袋這種東西可以用來裝書、裝衣服、裝食物。但萬萬沒想到,還能裝得下一口活水溫泉。

  琢玉上仙道:“所謂‘芥子納須彌’,須彌是什么?是仙力!只要仙力高,便是一座萬丈高山也能裝得?!?p>  我彈了彈右腕布袋上的兩只飛燕,心里納悶:明明是佛家造出來的東西,為何催動時非得使用仙力?

  若是只拼佛法、只猜禪機,單從天界算,我理應能排得上前十才對。畢竟,當年我也曾憑一己之力,令觀世音尊者越過群仙,唯獨只賞了我一截凈竹小枝啊。

  可嘆可嘆,未料我竟這般懷才不遇!

  琢玉上仙未能看出我的滿腔郁卒,從變幻出來的溫泉山石之中折了三把仙草,掰成幾段搓出草汁后便扔進了水里。

  溫流逐淺綠,寸草攜芳魂。水汽蒸騰如若仙境,真叫人想躍入其中好好暢游一番。

  就在我垂涎三尺之際,琢玉上仙已然飛速褪了衣。烏發(fā)如鴉羽,輕垂似雪肌,邁著纖長小腿步入泉中,引得身后一路漣漪微動草色沉浮。叫旁人看來,便恍若玉斛珍珠于晚風中悄然落湖那般曼妙無衷。

  見此情景,我不由鬼使神差地四下望了望,只見滿帳云霧之中,除我之外,確無他人。

  她已靠著青白山石躺入水中,瞇眼嘆出了一口碌碌白日的腌臜濁氣。

  見我不動,便探出半截玉頸喚道:“這水溫正好,不涼不燙,又被我摻了些藥石留香,保管你泡了之后就想淹.死在里面!”

  可惜魚是淹不死的。不過,她既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好再加推拒,便也除下衣裙將自己泡了進去。

  滿身汗意入水過后便消于無蹤,我頗為欣喜地動了動膀子,只覺先前的骨肉酸疼之狀也好了很多。

  正想好生將她謝上一謝,便見對面女子又擺出一副深沉不已的玄妙神情瞧著我。

  “……”我扭頭看了看身后,除卻石頭還是石頭,又看了看更遠處的身后,除了桌椅板凳便是木鏟鐵鍬。

  百思不解其意之際,我回了頭,琢玉上仙不知何時游了過來,又在水中抓住了我的手。

  “?!”我差點咬到舌頭,“……仙上,你這是在做什么?”

  琢玉將我右手的五個指縫指尖看了個遍,問:“你為什么不生魚鰭?”

  原來是仙者的天性之一,好奇之癥發(fā)作了。

  既不是要棄醫(yī)從廚、學做煮魚片,我便放下心來,笑著縮回手:“我因在黃泉中食了不少五味煙火,故也由此生出五片魚鰭。但修成人形之后仙力尚算穩(wěn)固,便輕易顯不出來。”

  她追問:“那,你這五片魚鰭分別生在身上何處?”

  醫(yī)者這行當似乎都普遍比較求實較真,為著不將她誤導,我便只好據實相告道:“胸腹背各有一片,魚尾處一片分出兩股,故共算作五片。”

  “咦?”琢玉上仙有些不解,“黃泉的物種都長得這般古怪嗎?還是只有你一人這般古怪?”

  我回想了下在地府見到過的各路鬼怪,只得道:“應是都如我一般古怪?!闭f完覺著似有不對,便又掰著舌頭與她糾正:“大家古怪程度與我不相上下,只是,都各有各的古怪?!?p>  琢玉上仙聽完仰頭,在水面上一倒:“可惜我藥王一脈不可身入九幽之地,否則怨靈鬼氣侵染天靈,便會盡失五感不辯藥石,再難行從醫(yī)之事。若非如此,我早便已經潛入地府,抓幾個小鬼上來研究一番了。”

  眼看這具香艷.浮.尸橫陳水波之間,埋于霧后嘆憾連連。我即使再怎樣嘴笨,也應勸上一句,便取了靈臺之中尚未遁走的一分禪意,與腦中水色拌了拌,裝作觀世音附體一般與她道:

  “醫(yī)者遍行天地,最善也只能救得將死未死之人,延續(xù)其一線生機。便本不該與鬼神沖撞,反丟了手中生氣。仙上承的是濟世救人之責,自不必于幽冥之物的認知上苛求自己?!?p>  話音落了三刻,我正疑她是否已與周公相會之際,飄著的琢玉上仙便正好于水中鯉魚打挺一般、由橫變豎坐了起來。一手微動,變了方茶盤出來置于水上。

  她動如行云流水般的倒出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我。

  “點絳仙子,不瞞你說,琢玉平生有一夙愿。便是效仿我?guī)熥骒`樞神女,通曉萬界萬物之情貌,澤物救世盡除災病禍端。奈何,迄今為止,卻只對飛禽走獸之癥尚算精通。至于水族、尤其是非一般的水族,別說醫(yī)上,就連瞧,也沒能正經瞧上過幾回?!?p>  我啜了一口這平時根本喝不到的香茶,神清氣爽道:“靈樞神女真身乃上古瑞獸白澤,既身負混沌神力便自然要肩負蒼生重任。她已神入歸墟,倘若尚有一絲真靈在上,也必不會希望你急于求進步她后塵的?!?p>  我本好言相慰,想不到反令琢玉兩眶泛紅、露出一副將要棄茶飲淚之狀:“此一節(jié)我緣何不知,可恨天道竟如此不公!早早奪了師祖性命不說,竟還叫我晚生了一萬多年,連師祖的絕代風華都未能親眼見到半分!”

  看來,我這小仙也有大天賦,便是一言既出,便可默作一副美人垂淚圖。

  聯(lián)想凡人常引經作賦,如琢玉上仙這般與先圣無緣相見只得神交的痛惜遺憾,便應襯的上那一句“恨不相逢未亡時”吧。

  唉,天命已然注定,后人從何能改?

  我拍了拍她的玉肩,觸得一手如玉肌理,便又若無其事地將咸豬手訕訕收回:“若你實在想要研究地府鬼怪,我或可幫上些忙?!?p>  她抬起頭:“當真?”

  我道:“回天之后,我便要去一趟地府還書。那時,我可與奈何橋邊相熟的鬼怪說說。興許能請一兩位得空與我一起上天,屆時,便可在我院中為你們引薦?!?p>  她將我兩手一并捧了起來:“如此甚好,多謝仙子?!?p>  謝完,卻又并未將我兩手放下。覆著茶香霧氣的眼角眉梢間帶了一兩分期盼似的看著我,水意熏染下的嫣紅唇瓣輕輕動了動。而后卻又一語未吐,似夾著滿腔失望地垂下頭。

  “……”我剛才難道無意中對她干了什么?

  想破腦殼沒想出,便還是忍不住問了:“不知仙上可還有旁的事,也在小仙力所能及之內?”

  琢玉上仙許是亦曾神交過一位姓姜的太公,見我如此問,便笑容滿面地抬起頭:“有的有的,仙子可否割愛送琢玉幾片白魚之鱗?”

  “厄……”我很想拒絕,奈何此刻說出去的話便如同當年灌進腦袋的水,是怎樣也無可挽回的。便只好舉了一臂顯出白鱗來,飛快從中揪了三片下來遞與她:“自無不可?!?p>  說完,在水下猛地按住了脫鱗之處。未讓血絲溢出,污.了這口清泉。

  琢玉托著我那三片鱗如珠似寶地看著,突然猛地撲過來將我抱了一抱:“點絳仙子今日大恩,琢玉此生必難相忘!”

  言罷,便嘩啦嘩啦鉆出溫泉,隨手披了件外衣,便跑到營帳里掛著的明珠下頭細看去了。

  即便兩人同樣一絲不掛,即使被強行抱了一回的人是我,但我亦是生出了一種,好似反占了她一個大便宜的感覺。

  原來,我還有一種天賦。便是莫名其妙給出一件東西,便能引著美人對我投懷送抱。

  主人已出,我便也不再多留。從芥子袋里取了件干凈衣裳換好,和她打了聲招呼,便出門尋我的住帳去了。

  應是就在附近,畢竟軍營之中統(tǒng)共也只有三個女仙。若是紛紛打亂,未免會給將士們生出多幾分的不便。

  沿著一列營帳走到了頭,門前守帳的天兵哪個都是披堅執(zhí)銳一絲不茍、門神一般緘默無言未給我丁點兒提示。

  不好叫他們離崗破戒擔了責難,我便只好拖著尾巴繼續(xù)找。

  約莫找了一個時辰,還是沒找到。

  營帳啊營帳,你究竟在哪方?

  十根腳趾扒拉著地面已然酸痛得緊,我亦實在無甚力氣再叫自己生出一身薄汗。便打算在營地外找個背風之地抱臂而眠,即便睡不著,權當閉目養(yǎng)神也好。

  行到宛如竹筍叢生的營地外頭,婆娑月影便無甚遮擋地漏下云頭,在腳下前路上流.瀉.開一地似水光華。

  我抬頭望了望,頂上弦月如鉤未見絲縷麗影,我便放下心。天地一去萬萬丈,我既看不見嫦娥樹下起舞,自也不會令她也瞧見我此刻落魄形貌。

  三百步之外,林林黑礁沐在月光下泛出微白玉色,只斜斜留出下頭一筆未及的濃墨。

  我向著黎明前的無光處奔了過去,許是困倦過頭,直至腳尖踏上一片嶙峋石影,才驚覺腦袋頂上好似有人。

  那人背對營地半躺在石上,兩腿之一閑適微屈,似是正仰面曬著月光。耳邊濤聲陣陣,那人吐納無聲。我目之所及,只能看見他一頭鋪陳于夜風中的長發(fā),在明明涼月的照耀之下,呈現(xiàn)出一片恍若飛雪的霜白之色。

  莫不是又一個“暗戀嫦娥不得,唯能寄情于月”泥足深陷在單相思里的男仙?

  我這尾攪局的魚正滯于原地暗自猜測,那位受了攪擾的局中人卻已然回頭,冰冰涼涼地問了一句:“下頭何人?”

  我這才看見他淹在月光下的半張臉。

  長眉入鬢若遠山,黑眸點漆納靜藍。與天帝有七分相似的俊朗無塵之貌,與瓊華帝妃如出一轍的幽深明凈之眼。

  這是……天帝第三子琉風。

  每逢那些有家室的天將遞了折子請休,天帝便會看上一番后酌情準奏,再另找些無事的天將補上這個掉下來的窟窿。

  許是這回的窟窿太大,便只好將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兒子頭上。眼看四子之中,大兒子戰(zhàn)罷方歸,二兒子體弱多病,便大筆一揮將剩下兩個小的全送過來了。

  我這是不巧,正撞上了兩個小的里頭那個大的。便忙彎腰屈膝行了一禮:“小仙點絳,見過三殿下?!?p>  琉風三殿下一手撐巖跳了下來,與我道:“夜深至此,何以獨自在外游蕩?”

  累極之下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便據實以告:“小仙路上睡過了頭,醒來后,便不知自己的營帳位于何處。”

  三殿下似是就著我的名字想了一想,道:“營中女仙不多,你與靈犀便同住一帳。她應是初到北冥玩得過于盡興,竟忘了與你說?!?p>  我猜著他應是不會讀心術,便追著他的話音、在心里無聲嘆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往公主帳中去就好,如何要這般來回折騰。

  我看著地,目送一雙流云錦靴越過我,踩著地上光影步向營地。

  未料,那錦靴的主人見我不動,便又頓了步,回首出聲向我提示一句:“紅蓮天火之下,東側第三帳便是?!?p>  我聞聲抬頭,正巧又瞧見他先前隱于影中的另半張臉。

  山脊般挺直的鼻翼邊,如若墨海的眼底下,竟好似掠了一絲泛著光的水痕。

  一瞬月晦之下魚眼昏花實在沒看個分明,我便及時拉回將飛的思緒,遙遙道了句:“多謝三殿下。”

  步履于地之聲再起,幾息之后便再不可聞。

  我搖了搖頭,于心中下了一番定論:三殿下的真身,想來還是徹徹底底隨了其母!

  龍族之淚一旦落下便會化為琉璃金火,且只會在神者寂滅之時,受歸墟感召才能流下。而這般對月流珠的風雅之事,一般只有南海靈鮫才能做得出。

  本以為龍與鮫生的,至少也能是半條龍??墒聦嵶C明,好像還是不成。

  嗚呼哀哉呀!

  紅蓮天火灼灼盛放,一眼望去甚是好找。但,我卻著實不想再過去了。且不說與公主同住也是需要一定底氣的,僅僅是走路這件對魚來說本就純屬折騰的事,我今夜也萬萬不想再做了。

  便還是依著原來的想法,打算直接在眼前選出一段最為陰暗的角落糊弄一下。將將尋了塊較為平軟之地坐了下去,還沒等躺下,便又被人打斷。

  熵泱神君居然和三殿下一般睡不著,三更半夜起了興致。跑到同一塊礁石邊,臨風聽海、對影曬月。

  不愧是叔侄,除了興趣愛好相仿,連默契程度都頗高啊。

  他亦如前者一般,一眼發(fā)現(xiàn)了我這條白月光里的臭魚干,半垂著一雙狹長的眼看我。

  唉,我這兩條腿應是在今日不小心犯了太歲。

  甚是狼狽地爬了幾爬站起來,尚未將裙邊灰塵拍下、把著裝捯飭整齊、再擠出一個驚訝激動中同時夾雜著欽佩崇拜之情的笑臉與他見個禮。

  便被一把抓住手臂。不偏不倚,正好是被我去了三片鱗、只剩半茬生魚肉的那處!

  “嘶——”我咬著舌尖如長蛇吐信一般倒抽了一口涼氣,偏又不敢掙脫。仗著他身量太高、應是看不見我垂下去的臉,便翻著眼皮沖這人瞪了好幾圈。

  被瞪之人似無所覺,但卻并不妨礙他周身不知為何升起的怒意。

  我低著頭,聽見熵泱神君似是在我頭頂灑下一堆著火的冰渣子:“我半日之前才與你說要注意修行,你便如此大意。若非黃泉血煞之氣過于濃烈,已然散布于整個軍營。我都不知,你竟無用至此,連種一段靈石結界亦能負傷?!?p>  “……”我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臂,清楚記得不過是顯了幾道血絲,何以便濃烈的足以彌漫整座軍營了?

  且不論熵泱神君是否夸大其詞,但其話中臆測卻是誠然有誤的。未免聽他再強調一遍我的“弱質”名頭,便只好掙了掙手臂、使他不要繼續(xù)于我傷口上撒鹽。

  隨后露出微微淺笑,鄭重與他糾正道:“君上誤會了,小仙并非是在種結界時受傷的。而是在結界完工之后,回營時偶遇了琢玉上仙。一番交談下,她與我言明了對地府物種的淳淳向往之心。我甚是感動,便自己拔了三片鱗下來送給了她?!?p>  “愚蠢!”他聽完前因后果,便又為我下了另一重不遜于前者的貶論。

  我看著他的臉,不知那一張冷面上此時泛出的是無語還是無奈。但他果真不愧是神,肚中既可容納百川,自也不會和我這無知小仙一般計較。

  見我不解其意,便仍是紆尊開口了:“地府鬼怪本就身無生氣,一旦遭受損傷,再塑其形便要比尋常仙者慢上百倍。此一節(jié)琢玉不知,你卻竟也不覺?”

  “……”厄,難怪我五千年前養(yǎng)了半截尾巴就花了八百年!

  心有戚戚焉之際,我竟忘了立時認錯,便又聽熵泱神君頗為不善道:“北冥之海妖氣甚重,岸上軍營之外都尚且需要結界防護,毫發(fā)無傷者沾染海水都很可能身中劇毒。明日,你若一經入海便出了岔子魂歸地府,卻叫我去哪里尋第二個繪圖之人?”

  我竟在天界著名的好戰(zhàn)之帥.打仗前夜給他添堵,難怪這般不冷不熱的莫測性子也愣是叫我搓出了滔天火氣。

  可這鱗片拔都拔了、送也送了,即便要的回來,恐怕一時之間也安不回去吧……

  未料一片好心卻做了這等壞事,這可如何是好?

  正當我想破腦袋頭發(fā)掉光的前一刻,便見那熵泱神君不知做了什么,引出一陣金光在我面前閃了一閃。

  等那金光將將沉寂,我便見他轉身回營而去,只在腦后拋下一句:“明日午間天光最盛,你便在那時下海?!?p>  我后知后覺地在左臂內側按了按,將袖子一把掀開。只見原本那塊淡紅傷處,不多不少,附了三片黑鱗在上頭。

  我低頭嗅了嗅,嗯,是龍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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