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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五十九章:剝皮剔骨心不在,一晤靈山君再來

湮尾記 厭闕 4187 2019-08-27 15:15:16

  我是點絳,出身黃.泉之中。自九幽渡劫飛升至天界,心藏一則隱秘,從未與人提及。

  此后八千年間守口如瓶,原指望著今生長逝之際便可全然忘盡。卻不料面上所鑲、這堪堪由濁.世煙塵所化的一對魚目素來品相不佳,除卻一干未能成精得道的鳥獸蟲魚,看起其余旁物便都有走眼的時候。

  譬如此刻,我正現(xiàn)了原身泡在一盞淡青藥液之中,親見琢玉上仙美.目沉沉、手執(zhí)一柄冰藍(lán)水刃將我全身頭尾縱縱橫橫切了個遍……卻仍覺著,不過一時身陷醉夢,恍見琢玉乘云忽至、與我開了個玩笑罷了。

  數(shù)載相交,她與我應(yīng)當(dāng)還是有些多余情分的。

  冰盞之中藥液澄明,不知被她添了多少珍奇好物。幽薄水刃輕劃即走,令我經(jīng)一番剝皮剔骨.仍猶若未覺,便連遍布周.身的密布傷痕亦于片刻之后瞬息無蹤。

  且最關(guān)鍵的是,即使她心思迫切至如此地步,也未曾當(dāng)真將我這剔透魚腹之中的晶瑩臟腑一一切開。

  “心呢?”她忽而啟了唇,正對著我的半張面龐潤潔明麗得猶如一彎孤月,問道:“靈樞神女的心在哪里?”

  不知為何,親眼瞧著琢玉這般恍若天塌之后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神色,我竟還是覺著……這姑娘有些可憐。

  可縱使心內(nèi)憐惜半分不假,待到魚唇一張,吐得還是兩字:“不知?!?p>  透.明水泡攜著我的話音“卟”一聲便破了,于此一瞬之間,琢玉上仙眼底似有什么東西也隨之破裂了。

  頭頂一張如花面容已是陰云滿布,眼角余光幽幽一閃,便是一派山雨欲來的雷霆冷怒。

  是了,本以為機(jī)鋒所指便是大功告成,不想?yún)s在半道上直接功敗垂成。也不免她露.出這般好似直欲殺魚泄憤的可怖模樣了。

  不過說來也怪,我自問無論做魚做仙還是做魚仙,行.事作風(fēng)皆都秉著一則謹(jǐn)小慎微之道、未有絲毫冒頭拔尖之處。

  那這一門心思只知鉆研醫(yī)道的琢玉上仙,究竟是怎么于天界的一眾山精海怪之中,將我這尾魚一舉鎖定的呢?!

  不解不解,好生不解!

  既有存疑,此時不問恐怕日后便更來不及了。

  扭著身.子瞧了瞧冰面倒影,我道:“我知琢玉上仙素來于醫(yī)者一道上很是嚴(yán)謹(jǐn)求精,可你為何便認(rèn)定三載之前復(fù)生的靈樞神女沒有心?且那顆失落已久的神者之心一定在我這里。點絳著實不解,琢玉上仙可否為我釋疑?”

  聞聲,琢玉上仙垂眸將我一瞥,一轉(zhuǎn)過身還當(dāng)真坐下了。抬手取一壺清茶慢斟細(xì)飲,飲完一杯,再張口于腹中稍稍填了兩塊點心。

  我瞅了瞅她手邊.那格外眼熟的玉兔銜桂枝食盒,發(fā)現(xiàn)那還是我前幾日從廣寒宮中的膳房里順過來的。

  “……”一時間頗為郁悶地撞了撞盞沿。

  琢玉上仙見此情狀,卻誤以為我久等之下不甚耐煩。閑閑將手中剩下的半塊點心放下,又含了半盞差水清口完畢,這才將將呼出一口胸前郁氣。

  略有些慨嘆道:“我曾與你說過,琢玉今生夙愿無他,便是要復(fù)活我?guī)熥骒`樞神女,求她將我收入門下?!?p>  點點頭,我將話頭接過:“靈樞神女已然復(fù)生,你若欲與她親近,閑暇之時常去鏡花殿坐坐便可??倸w藥王閣乃是神女當(dāng)年所創(chuàng),你作為藥王閣少主,也算是她的膝下小輩?!?p>  我自覺說的是一等一的好話,不想琢玉上仙聽了非但神色不虞,還另于鼻間發(fā)了聲冷哼。

  口.中甚是輕蔑道:“鏡花殿里供著的算什么東西?!不過一副空空皮囊,內(nèi)里未裝半分藥經(jīng)醫(yī)理!”

  “額……”我無聲嘆了嘆,一不小心咽下半口藥汁,頓時苦.不.堪.言。

  可仍堅持與其勸慰道:“靈樞神女縱使是神,可至如今亦有三萬年不曾醒來,一時記不起前塵所學(xué)亦屬正常,你總得給她些恢復(fù)修養(yǎng)的時間吧!”

  琢玉上仙搖了搖頭,道:“此言差矣。我早已試過了,鏡花殿中的那位‘靈樞神女’并非是忘記了過去所知所學(xué),而是靈臺之中根本就只有這三年的記憶。

  她的魂魄干凈得有如凡間幼兒,言行舉措亦是十分愚蠢。如此無.能之人,不可能是我藥王閣的祖師!”

  “咳…”可惜她還真是,不過……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試出來的?”

  琢玉上仙朱.唇微張,輕飄飄道:“搜魂?!?p>  “哦……”許是才被當(dāng)做生魚片兒剮了一番的緣故,這會兒乍然聽到琢玉上仙竟然膽大包天到.對初初復(fù)生的靈樞神女.使用了這種天界明令禁止的禁術(shù),我竟是半分驚訝也都不剩下了。

  淡淡道:“如此說來,靈樞神女乃是魂魄有異,那你卻為何覺得她是丟.了心?”總不至于是靈樞神女平日里表現(xiàn)的過于缺心眼兒吧?!

  “自然是……”一語未盡,琢玉上仙突然急急住了口,輕聲與我笑道:“果真是與你做朋友做的太久了,竟險些被你套出話來?!?p>  淺淺含笑的清麗眉眼.將我看得微微一愣。

  楞完了,我亦扯出兩邊彎彎唇角,厚顏上桿道:“總歸我這微末仙力你也不放在眼里,你便是告訴我其間因由何.在,我在這冰盞之中亦翻不出什么滔天浪花來??!”

  “點絳?!?p>  琢玉上仙念了聲我的名字,不久之前方還執(zhí)刃切魚的柔白指尖.輕輕于案上旋了個圈,道:“我有時真的很奇怪,你在黃.泉之中晝夜無止地吸食凡間因果濁氣,卻……并不若我原先所想那般不堪?!?p>  滿室迷離幽景之中,一雙飄忽若蝶羽般的眸光向我投來,她道:“你想知道,我為何認(rèn)為你與祖師之間因緣匪淺?”

  “為何?”她既想說,我便自然要問。

  畢竟于此一點之上,我確實很是驚訝??偛皇且蛭页1惶斓郾菹抡偃ィ瑸殪`樞神女畫像吧?

  復(fù)又抿了口茶,琢玉上仙道:“記得你我初見那晚相談甚佳,我亦與你提及藥王一脈不可深入九幽冥界,否則便會五感盡失不辯藥石?!?p>  “對?!蔽尹c頭,確實說過。

  她望我一眼:“此一句是謊.話?!?p>  見我呆若木魚,便又接著道:“我不過存心要想你的鱗片,才故意裝作一派可憐姿態(tài)罷了?!?p>  “世有萬界,便有萬法。

  我五百歲時已將師祖所著藥經(jīng)全篇通讀,知道里頭記載的皆是救死扶傷之道,卻從沒有書過什么死者復(fù)生之術(shù)。

  藥王閣上下弟.子,亦都秉著藥經(jīng)所注之批言——生死為界,不敢逆天。至千歲時我自以為修行有成,便效仿師祖下了凡界,欲食五味之食,濟(jì)五濁之世。

  三十年后,路遇一名懷抱嬰孩的女子。那女子自稱乃是附近村莊中的一名農(nóng)女,因身懷有孕后生下一名死嬰,便遭夫家所棄流落至此。見我一身醫(yī)者裝扮,便跪在我面前、求我救救她的孩子?!?p>  雖不明白她因何說起了故事,但我既已早成一塊案上魚肉,便沒有不為執(zhí)刀之人捧場的道理。

  問道:“那琢玉……那上仙可是救了?”

  琢玉上仙微微頷首:“那女子苦苦哀求,我實在于心不忍。便擅自使了枚天界靈藥,另燃一張通靈符篆,欲將嬰孩亡靈喚回??嗪蛉杖?,仍是沒有半點動靜。彼時凡間正值炎夏酷暑,三天之后,那嬰孩的面容身軀都腐爛了?!?p>  心間無端一沉,我道:“后來呢?”

  “后來我才知道,那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凡間農(nóng)女,而是被一只脫逃地獄的厲鬼附了身。厲鬼藏身其體.內(nèi)之時,先食腹中嬰兒精氣,而后再啃了那女子的血肉五臟。故意求我救人,隨后拖延三日,便是為以死者尸氣.不著痕跡地侵染我的一身仙靈?!?p>  說到這里,琢玉上仙輕輕一嘆,粉.白嬌.容亦泛了層微苦之色。似于往昔一憶中,凝了萬千感慨。

  她道:“可嘆我那時仙力尚弱,當(dāng)真以為自己便要就此葬身鬼口。閉目等死之際,胸前靈光一閃,卻是我?guī)煾笩o邪上師及時趕到,將我救了下來?!?p>  “我記得……”猶疑片刻,我道:“無邪上師已經(jīng)去了?!?p>  “對?!弊劣裆舷身艉?,中有絲縷哀色分明:“我那時受了重傷,師父將一身仙靈之力盡數(shù)渡給了我。許是因他對我過于無所保留,一時不察,竟還于我腦中多添了好些記憶?!?p>  ……聽到此處,我終是抑制不住地將一雙魚眼珠瞪圓。

  琢玉上仙見狀輕笑,隨即滿面緬懷之色道:“在師父的記憶里,他才剛從原本的幼鹿之身化為人形。每天坐在林中讀書識字之余,還要被一名素衣羅裙的女子喂下滿滿一大碗母鹿的奶.水。師父雖心內(nèi)不喜,卻每次都配合地喝下。

  如此安然過了一段時間后,素衣女子一日忽道,要為師父取個仙名。鉆入房.中翻書閱典后,卻抬手一指林邊所種萱花,道‘無憂二字聽來甚好?!?p>  師父這次卻沒有答應(yīng),只稱若是如此、不如無名。

  雙方就此僵持不下。

  這時,不遠(yuǎn)處又走來一名青衫少年。那少年將前言聽罷,轉(zhuǎn)而彎身撫了撫師父的眼睛,說道:‘不若還是叫‘無邪’吧,與他很是相配!’”

  我這廂不言不語靜默如水,那廂琢玉上仙的話音卻無有斷絕地鉆入耳際。

  “那青衫少年雖面容很是稚.嫩,但我仍是認(rèn)出了他分明是當(dāng)今統(tǒng)御萬界的天帝陛下。而那被陛下稱作姐姐的女子,便定然是師祖靈樞神女。

  靈樞神女見師父雖面上漠視萬物、內(nèi)里卻十分醉心醫(yī)道,便將他收為弟.子悉心教.導(dǎo)。

  隔三差五另會與其言道,要師父千萬莫與冥界鬼神沖撞,否則手中生氣盡失,便再也救不得人。

  靈樞神女想是不常說.謊,說這話時眉眼神色閃爍不定,顯然一副誆騙之語。只因她知道師父天生心脈不全,若惹鬼氣入體,只怕性命難保。

  師父那時雖然年幼,卻也并非對自身狀況一無所覺。但因素來話少,便不欲對此多做解釋,只依言點頭將此話應(yīng)下,權(quán)當(dāng)自己信以為真。此后行醫(yī)如見冥府鬼使勾.魂,便不會再行強(qiáng)留人命之事。

  本來……若他一生不沾半絲鬼氣,修行有道兼之功德加身,應(yīng)當(dāng)可保如尋常仙神一般的無量之齡的。

  可惜,他偏偏還是救了我?!?p>  “唉……”我因著現(xiàn)了原身,此時便已沒有眼皮可眨,便將頭一抬。見一側(cè)端坐的琢玉上仙面上兩頰仍如春日桃花,可眼尾邊緣處,卻悄然墜了一行幽深冰雨。

  那水跡凄涼,叫我看了也不禁泛起一絲感傷。

  清了清欲哽喉頭,勉力開口道:“無邪上師既拼著自己仙逝也要救你,可見與你感情深厚。你若對此耿耿于懷,便是覺得真人所救不值,如此豈不枉為他的弟.子?”

  遠(yuǎn)處幽蓮輕動,乍然看去,竟仿佛一簇黑煙。

  頂著滿室落針可聞的寂靜,我見琢玉上仙屈指抹掉淚水,十分正色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點絳仙子?!?p>  “嗯?”又怎么了?

  她向我看來,眸中似藏一縷飛電:“你可知,自己方才所言與我先師臨終之語一般無二?”

  一時語塞,便聽琢玉上仙又道:“當(dāng)日北冥海邊你我共.浴,靈泉之中水汽蒸騰,你亦定是一時眼花將我錯看成了先師,才會莫名脫口說出一句‘不該與鬼神沖撞’之語。

  醫(yī)者救生不救死,神仙妖魔亦如是。

  你當(dāng)時看我的神情,不似看一個不甚相熟的仙家,反倒像是在看自家教養(yǎng)的晚輩。此為破綻之一。

  其二,靈樞神女生前常在人間,天界眾仙幾乎無人與她相熟。而你自八千年.前才入天界,又是怎么知道,她生前去過九幽之地?

  眾所周知,瑞獸白澤身有異寶三件:額前獨角,身后雙翼,與體內(nèi)之心。

  師父在世時,我曾見過他助陛下煉化體.內(nèi)的白澤獨角與一雙銀翼。而鏡花殿中那位……據(jù)我探查之后,亦覺其體.內(nèi)無心?!?p>  琢玉上仙與我探過頭,一圈纖細(xì)修.長雪白秀頸映入我眼中,竟如一尾盤踞待發(fā)的山間靈蛇。

  森白貝齒輕輕開闔,道:“因此我斗膽猜測,靈樞神女經(jīng)了一場歸墟圣火煎熬,卻未必真的身死神滅了。說不定……她的殘魄帶著一顆心臟,借機(jī)潛入地府之中、附在了什么東西身上?!?p>  比如,奈何橋下的一尾黃.泉白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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