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開到湖中央,速度見慢。懷玥下樓給歌女和樂伎奉上茶水,正要返回茶房時,卻在二樓觀景露臺停了下來。適才赫然想起青州河畔的小屋,心中沒來由地一慌,加之樓下樂伎爭吵聲十分刺耳,叫人多了幾分忐忑。她兩手撐在欄桿上,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胸口悶得難受。
“深呼吸,睜眼看看前頭?!痹炎審P兒看住樓下,就直接上來看個究竟。畢竟是俏羅剎關心的人,他不敢怠慢。
懷玥學他說的照做一遍,才悠悠睜了眼。
春去夏來,湖水青青,此時的天沐湖碧波蕩漾,蘆葦翩翩。湖中魚翔淺底,兩岸綠意盎然,畫舫沿著蜿蜒的河道逆風而上,帶著南方水鄉(xiāng)的愜意。她站在船尾二樓,能看見碼頭被湖水行作一道界限阻隔開來,越來越遠,好像再過一段路,就能解脫了一樣。
“樓下幾位姐姐的嗓子當真一絕,差點叫我腦溢血了。”懷玥自嘲道,拿起了腳邊托盤,返回茶房。“多謝?!?p> 元昭拉住懷玥的手,讓她坐在柴火堆邊,從腰間竹筒里取出一根針來。“我先替你扎一針緩緩。”轉了兩下,又道:“你別下樓了,就在這里待著。一會兒到了南竹嶺,你再下去走走。”不容懷玥反駁,他起身將簾子放下,自行離開,將這里和外邊走廊隔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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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的二樓雅間里坐著兩人,屏風后面還有兩人,前面是燕關笙和戴著面具的柴君嵐,后面是玄火和屈農(nóng)。門扇敞開著,迎面便是春風和暖的湖光山色,船尾是人潮漸多的碼頭。
閩浙一帶商賈對這位多年不來游湖的燕家主深感好奇,紛紛前來采樣,盼著今日之后給店面和花船再添花樣。有些小門小派也趁著這次熱鬧,想一睹燕家主的風采。碼頭比平日多了許多閑雜人,但船早開遠了,只能聽見船上的歌樂在湖面上蕩漾開來。
過了轉角,是蠡湖的死角,畫舫卻留了一條尾巴在后邊。這頭留了山門,看似清幽的竹林卻沿途插著法幡,有的是掉色的剪紙彩幡,有的是殘舊破碎的燙金幡旗。一路陰森得可怕,就連山門后土的小廟也看著沒什么用處。
柴君嵐和燕關笙一同去登山,留元昭守著船上的歌伎。元昭吩咐廝兒守在船頭,卻送了懷玥下船,讓她拎著食盒過去。船上歌伎自然不依,但有元昭守著,只好留在船上等待。
山風呼嘯,竹葉沙沙作響。這么大片竹林里,除了竹葉和風聲,竟沒一點其他活物的聲響。
柴君嵐跟著燕關笙穿過巨石對壘而成的拱橋,來到一座無名冢前。雜草長得比人還高,將幾乎被落葉覆蓋住的無名冢圍在了中間。兩塊墓碑一看便是用白墻敲碎而成,四邊不太均勻,可見當初立碑有些著急。
燕關笙挽起袖子開始拔草,拔一次,丟一回,待清出右邊半圍,他拍了拍手上的泥道:“久違了,芃芃?!?p> ——那是十二羅剎的血觀音的名字,原名葉芃芃。
柴君嵐早有猜測,只是燕關笙和俏羅剎從未承認過老童靈和血觀音的死,他便只能當做不知。試想當年下閩浙找燕關笙的人怎么就憑空消失了?俏羅剎是后面跟上的,卻被燕關笙藏了起來。為此,他也曾問過禍白衣,可禍白衣卻回答說:“十二羅剎各安天命。哪個先去復命,都是閻王爺?shù)闹饕?,我管不著?!?p> 兩人圍著無名冢拔草,用地上的枝條抓作一捆清掃上面的落葉。玄水忽然過來接過柴君嵐手中的枝條,更加賣力地清掃起來。
柴君嵐看了他一眼,問燕關笙道:“為何不刻名字?”
燕關笙摸著葉芃芃的墳頭,拍了兩下:“世人對他們誤會太深。他們生前過不上安穩(wěn)日子,在這南竹嶺享幾年清凈也是好的?!?p> “燕兄……”柴君嵐正想詢問,卻見燕家主神情落寞地低下了頭。他不問了,反過來將自己的揣測說了一遍:“我找人查過當年在船上的人,都說雅間琴弦斷后,有人落水,有幾個人打到岸上來,船卻反向開走。那時在蠡湖還有一艘是花船,對你動手的是嚴敬義?”
嚴敬義,人稱嚴四爺。他是嚴家當家,嚴煙的父親。
燕關笙卻擺了擺手:“不是他。嚴敬義是應了花魁邀約而來,三日后死在松江境內(nèi)。因為此事,解家和鬼窟都派人來了閩浙?!眹谰戳x死后,江湖傳言是鬼窟動的手。解家與嚴家是世交,自然要找鬼窟算賬,當時剛好收到消息說鬼窟派人來了閩浙。此事說開后,鬼窟與解家倒成了朋友。
柴君嵐道:“我記得血觀音有個孩子?!?p> 燕關笙嗯了一聲:“你方才已經(jīng)見過了。如果鬼主的孩子也活著,如今也是個俊朗的小生了?!?p> “什么?”柴君嵐有些詫異地問。燕關笙口中的鬼主便是鬼窟的令飛飛,兩年前還認了柴君嵐作義弟,對柴君嵐視如己出。他當初派玄風回中原打探消息,問的第一個人不是柴華,而是她。
燕關笙道:“我以為你知道。”
“和誰生的孩子?……解弘新?”柴君嵐早該猜到,今日得知,難免有些失落,卻也終于明白解弘新對他為何多般照拂。看來也不完全是興趣相投,只因令飛飛認了他作義弟。
燕關笙道:“反正已經(jīng)沒了,知道是誰的又如何?”
兩人沉默著,開壇倒了兩盞酒來。
此時在巨石后方守著的屈農(nóng)和玄火各自在一邊站著。懷玥正兒八經(jīng)地行禮道:“不知燕家主在哪里?元哥哥讓我去墳前上香?!?p> 屈農(nóng)掃了一眼,讓她自己進去,說交給玄水便好。懷玥愣了一下,應了一聲便往里去。
玄火道:“不查嗎?”
屈農(nóng)道:“查什么?元昭帶著的人,肯定是那位吩咐的?!笔澈欣锒际乔瘟_剎每年的今天會做的塞北菜,吃了這么些年,都快吃膩了。
玄火沒見過俏羅剎,一時間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但看她走遠的背影在腦海中重疊,頓時了然:“原來是她?!?p> 這回卻換成屈農(nóng)不解:“她?誰?”
懷玥加快腳步,卻不想驚動里面的人。來時,玄水已被俏羅剎的下人引到別處,根本趕不上船。何況方才是她給畫舫的人端茶送水,怎么會不知道玄水在不在船上?
過了石疊拱橋,就見柴君嵐和燕關笙都在無名冢前喝酒,而那位‘玄水’則在努力清掃兩座無名冢。懷玥退回拱橋后邊觀察‘玄水’的舉動,看了一會兒,自己放在纏龍鞭上的手已經(jīng)慢慢放下——‘玄水’像在照顧自家人的墳頭。
她躲在那里又聽了一會兒,沒聽出這是誰的墳頭,卻意外知道了鬼窟鬼主的名字??磥砟Ь镁殴須⒑κ_剎,又滅了九鬼的傳言并不屬實。柴君嵐那聲‘飛飛姐’可比喚著‘姑姑’二字還要親切。
柴君嵐和燕關笙沉默了,像要把無名冢下埋的人給盼活。懷玥看不下去,取出食盒中的風味菜一一端上,將上層半蓋著的香火也取了出來?!霸绺绮钗襾斫o兩位前輩送菜,說是夫人特意囑咐的?!?p> 一碟馬芹羊肉放在老童靈的墓碑前時,‘玄水’忽然按住懷玥想將碟子挪前的手道:“慢著。我來吧?!彼谥袀鱽砩n老的嗓音,帶著咽喉堵塞的沙啞聲,絕對不是玄字衛(wèi)中的任何一個人。那只手掐著碟子一角,移去了血觀音的墓碑前。
燕關笙頓時一驚:“你是……青眼鬼?”柴君嵐在一旁看著,毫無波瀾。
‘玄水’跪在燕關笙面前,抬袖擦了把鼻涕?!岸嘀x燕家主安葬我家兄妹?!彪[忍著不要哭出來,還想說什么感謝的話,卻還是忍不住低聲抽泣。
“這這這……他們?yōu)槲叶溃苍崴麄兝硭鶓?。論恩情,他們不欠我的,倒是我欠了他們多年香火,要跪也是我跪?!毖嚓P笙走過去,拉了衣擺,做事要跪,屈膝半度,抬頭看了柴君嵐一眼:“你不拉我?”
柴君嵐挑眉:“恩怨二字少摻和,能避則避。你教的?!?p> “呔!你這狐貍!”燕關笙說罷,實實在在地跪了,碰著地面又咬牙倒吸一口涼氣。“跪得有些實誠……青眼鬼,您老別跪,趕緊起了吧。這時候說這些沒用,殺韓悅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