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陽光，勺上半流質(zhì)，介乎固、液體間，呈現(xiàn)淡淡金黃色澤，比琥珀淺，比橙黃深。
顧倩倩皺起鼻子，深吸。
香。
軟糯糯的鮮花氣息沁入心脾，偏又帶些飄渺，難具體分辨究竟源自何種植物。
這是蜜，冬蜜，巨貴，50多枚銀幣才換一小罐，產(chǎn)自沙漠深處蜜泉綠洲。這地名她聽過，當(dāng)初進(jìn)夜明埠排隊過檢，被裝在蛤蟆胃袋里的包菜，就聲稱打那兒來。據(jù)說販運到千里之外，價格還能再翻升十幾倍，非王公富豪吃不起。
好看。顧倩倩轉(zhuǎn)木柄，欣賞。
半固體蜜液，緩慢、慵懶地隨重力微微改變形狀，遲疑著下掛，欲垂不垂。
玩夠了，她滿足地嘆息一聲，果斷進(jìn)嘴。
不太甜，沒想象中齁。柔軟略帶膠著、甘香的醇厚，于口腔內(nèi)悠然溢開。
顧倩倩嘴刁，素來單愛兩種甜：高質(zhì)量百花冬蜜、純蔗糖。至于代糖、甜菜糖、木糖醇、甜味素、糖精……都是異端！不屑一顧臉I(yè)NG。
少少含些溫水，舌頭慢攪，盡量化開稠重感，再細(xì)細(xì)吞下。良久，她滿意地嘆氣，這才是生活。
如此奢侈的甜品，也就老媽才舍得買。常年早晚喝點，養(yǎng)顏潤膚、對身體好。
擰妥蜜糖瓶蓋子，顧倩倩清水漱口、咽掉，下樓去。
下到半中間，她依樓梯扶手站住。
木樓梯底部拐角處，杜旭正光膀子、蹲地面搗鼓什么。
顧倩倩歪頭。
從這角度看去，爹窩著的背影跟座小丘似的。肩胛、斜方肌、背闊肌……起伏動作，清一色腱子肉。讓人忍不住腦洞：若擱前世，這樣的好身板加身手，不打無差別格斗、當(dāng)個重量級拳王什么的，簡直暴斂天物。
杜旭背上占據(jù)九成皮膚面積的，是副“門”刺青，顯眼到完全無法忽視：逼真、純黑色，僅靠筆觸深淺變化烘托，技法嫻熟介乎素描與跑墨渲染之間。
畫面細(xì)繪緊閉的左右兩扇門，不是隨隨便便其他什么門，飛棺門。
分明二維平面圖，卻愣是令人有種面對實物的錯覺，木紋、銅銹……海量細(xì)節(jié)歷歷在目，質(zhì)感立體強烈到甚至隱約有些詭異的地步。
顧倩倩大概知道點，此紋身是老爹靈活控制黑飛棺的關(guān)鍵所在。還曾一度瞎琢磨，自己日后是否也有在身上弄點什么圖案的必要？但先前沒聽說，必須先有三生烙這種特制紋身才能生效。
停了會兒，抓著扶手她謹(jǐn)慎邁步，一級、一級下。沒辦法，實在腿短。
樓梯間光線暗，鞋底扣實木板，沉沉回響。
杜旭正在給長得像石缸的陣盤洗衣機(jī)外蓋箍邊。
“又壞了嗎？”顧倩倩問，靠過去。
老爹微微鼎力，用肩膀推開女兒：
“自己站好，我身上汗大。沒太壞，就是蓋子不嚴(yán)，衣服容易甩出來，修修?！?p> 二手貨，果然沒譜。
顧倩倩看了會兒，轉(zhuǎn)移視線，伸手戳老爹肩胛處刺青：
“你什么時候做的這個？”
估計有十幾年？門的樣子，跟現(xiàn)在的黑飛棺區(qū)別明顯。畫上門鼻為倆簡單空圈、粗大，實際裝翠花的黑飛棺用的是饕餮獸頭銜環(huán)，圓形隆起，更華麗氣派。
“筑基后沒多久?！崩系鶒烆^回答。
那就是……十二、三歲？顧倩倩推測。稍微用力按壓，紋身底下局部皮膚手感平滑，完全尋摸不出疤痕所在。墨水早已與血肉融作一體。
“疼嗎？”她問。
“一點點吧?！?p> 父女倆都清楚，說的是當(dāng)初紋刺時。
“前晚請的那些老家來人中，有個小子在發(fā)燒，說因為點種的三生烙起反應(yīng)，我也……需要那東西？”顧倩倩試探。杜旭手上動作頓了頓：
“要。”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為什么？”顧倩倩。
說實話，雖然并不排斥，但她的確亦沒多大興趣日后女承父業(yè)，以趕尸作為本職工作。
“必須，沒有為什么。”杜旭不解釋。
顧倩倩：
“但媽好像不喜歡呢。”
不喜歡那邊的親戚族人，不喜歡阡陌墳山，不喜歡族里風(fēng)俗……基本除了她爹這個人，顧寶珊對父親老家所有一攬子統(tǒng)統(tǒng)缺乏好感。三生烙估計也不能例外。
杜旭似乎誤會了什么，想想：
“別聽你媽胡扯?！?p> 他停下手上活計，看著女兒認(rèn)真：
“小紅棺對你太重要，不容有失，而且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躺里面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契約尸。”
顧倩倩歪頭疑惑：
“有分別？”反正又不指望自己真身能像翠花那樣，隨時蹦出來幫忙干架。
杜旭解釋：
“隨身棺雖然跟人，但若未配置鴻蒙死氣，會輕易被同樣修行趕尸類法門的隨便誰，從夾層空間中強拉出。只要對方修為不低于你?！?p> 他作個猛拽的動作，舉例：
“好比現(xiàn)在每隔幾天，我控制小紅棺顯形?！?p> 顧倩倩傻眼：
“也就是說老家……人人都能做到？”略緊張。
杜旭點頭：
“可以這么說。所以這就麻煩了，也是為什么你媽不愿回去，我全依她?！?p> 阡陌墳山杜家聚居地，修煉此類技法的筑基期何止太多，簡直滿街滿巷、隨處可見！囊括大多數(shù)擁有隨身棺的正常成年男女。
“那豈不……前天來家那個飛棺里帶黑狗的老者也行？”她想到。
杜旭默認(rèn)，解釋：
“雖然普通人不會那么做。貿(mào)貿(mào)然把別個飛棺扯出來，非常沒禮貌。不熟的人之間若發(fā)生，幾乎和當(dāng)面巴掌扇人臉沒兩樣，純找茬挑釁?！?p> “而且，只要契約了鴻蒙死氣，隨身棺被死氣包裹，外人根本拉不動。自身靈氣充足，又契約了死氣的成人……基本不必?fù)?dān)心這種事。”
他捏眉頭：
“糟就糟在，大人逗小孩，或者半大少年間打鬧沒輕重，最愛偷拽飛棺?！蔽幢鼐蛻讯啻髳阂猓仲v逗個樂罷了，就像學(xué)生們互搶書包、文具。
“……”顧倩倩捏拳頭。
旁人開玩笑的行為，擱她這隨時出大事。年齡太小、未契約鴻蒙死氣，偏偏又帶隨身棺，里頭還有真身以及絕不能露餡的黃泉鏡，掀蓋即見！
所以絕對不能回墳山！萬一被切斷隨身棺、黃泉鏡與自身聯(lián)系，鬼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那怎么辦？”
杜旭給出解決方法：
“種三生烙、紋繪錨定加強對飛棺控制，等多少有靈氣了，趕緊契約鴻蒙死氣，阻擋窺視。”即普通杜家青少年正常修行路徑。
顧倩倩急，跺腳：
“這得幾年？三生烙哪里找？不是說要專門祖宗祠堂里請？”能郵寄不？能快遞不？
杜旭愣了愣，抿嘴：
“辦法歸我想?！?p> 他表情卻像沒啥好轍：
“就看你幾時能從小紅棺里徹底復(fù)原了。脫離出來早的話，帶不帶隨身棺基本不是事兒，但若一直躺著……問題就有點大發(fā)了。”
顧倩倩擰眉。復(fù)原……可一直沒感覺到自己身上哪里不妥或受損，怎么才算徹底康復(fù)？要不，現(xiàn)在每天試試能不能爬出來？
這個問題，杜旭也無答案：
“所以你媽老跑郵局，眼巴巴急著聯(lián)系她師傅，還不是為了你?！?p> 對哦，藥師王！顧倩倩眼睛“騰”地亮了：若說誰對天下疑難雜癥最了解，他老人家肯定其中佼佼者?。⌒g(shù)業(yè)有專攻，大牛！
講到這，想起昨天早上老媽眼眶紅紅的表情，她沉默片刻，抓著杜旭手臂輕晃：
“爸~你能不能別跟媽吵了?！?p> 老爹身上熱烘烘并沒多少汗，畢竟天氣涼。
顧倩倩語氣帶了不憤：
“那些人我們又不親，憑什么找上門來叫干啥就干啥？沒錯他們是窮、有困難，但又不是我們造成的，阡陌墳山人人都窮，哪能幫得過來……”
聽著覺不對勁，杜旭打斷：
“等等，誰告訴你老家的……都窮？”
不是嗎？顧倩倩愣。
“你媽說的？”杜旭追問。
“不……那啥……”顧倩倩吱嗚，預(yù)感這節(jié)骨眼上出賣老媽不利于家庭團(tuán)結(jié)，腦筋急轉(zhuǎn)，干脆賴?yán)系福?p> “你說的??！你說跟姑姑小時候都沒吃的，還老有人上門要賬?！?p> “那是因為老頭子賭錢！他爛賭！咱家才那么倒霉的。”杜旭簡直無語，一巴掌狠狠捂自己臉上。
強行為往事貼金？不過，行吧，你說啥就是啥。顧倩倩左腳換右腳，站得乖巧。
看透女兒表情里滿滿的質(zhì)疑，“叮當(dāng)”杜旭干脆擱下手上工具，石缸推旁邊，覺得很有必要詳細(xì)說明下家族情況：
“知道你爺爺什么時候開始，睡在賭場晚上連家都不回的嗎？”
不待顧倩倩回答，他：
“我媽頭七之后。之前也賭也輸，但還不離譜。就這樣子都整整造了兩年，老頭子才把全副家當(dāng)敗干凈?！?p> 沒了財物改押兒女，后面的事……顧倩倩眨眨眼，好像這會說什么都不合適，決定暫時當(dāng)小透明，繼續(xù)靜聽。
“咱家人丁、財力在本家嫡系中都墊底，但對比遠(yuǎn)支分家、墳山其他姓氏、附庸外來者，卻大小算個富的。墳山姓杜的本家相當(dāng)有錢?！倍判裾J(rèn)真總結(jié)。
想想他補充：
“富可敵國的那種。”
顧倩倩總覺得哪里不對：
“可，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卻又覺得似乎就應(yīng)該這樣才合理。
墳山絕非養(yǎng)生宜居的仙山寶地，代代都出陰絕脈就是有力佐證。講究人丁越興旺越好的時代，付出如此慘重代價依然要據(jù)守，圖啥？必然因為有著巨大利益。靈石礦可比金礦貴重呢。
真·家里有礦，不對，應(yīng)該是礦里有家系列。
杜旭目光深遠(yuǎn)：
“就因為我自己窮過，知道艱難，所以才更要幫忙。來的若是其他有錢本家，根本不必搭理，他們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們呢?！?p> “這次這事……是挺麻煩，可袖手旁觀的話，出資的幾家，很可能就全沒活路。”
墳山什么不多，人最多，因為多，所以賤。爹是好心，但這更加重里顧倩倩的憂慮。
杜旭耐著性子解釋：
“再說，即便老久沒回去，我身上可還掛著祠堂游騎職位?！?p> “類似你媽那個師兄是白鯉魚巡行使，職責(zé)所在。別看你媽跟她師兄好像那么親……”
他冷笑：
“哪天如果她行差搭錯犯在對方手里，人家?guī)熜治幢鼐涂厢咚揭环职朦c。也就咱爺倆，能不離不棄的，陪她到天涯海角?！眹@氣。
一家人，不離不棄是最基本的，不過這又是吃哪里來的飛醋……顧倩倩擰眉，心下沉，說了半天，還是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