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生將花鋤放下，接來帖子一看。
“蓬萊仙島了無上神小兒滿月宴”十三個金光濯濯的大字亮得忒晃眼了些。
連忙哎喲哎呦幾聲，腦子不夠用真真誤事得很。
綏風(fēng)冷眼旁觀，我緊著舉了帖子往光禿禿的腦門上重重敲上一敲，失笑連連：“瞧我這記性，怎把這事給忘了?！?p> 這只老鳥方將臉上那絲旁觀的冷眼去了，正眼相待。
了無上神小兒，也是我家二姐伍小芷的小兒。
二姐長我整好十萬歲，其天資中規(guī)中矩，五萬歲飛升上仙十萬歲飛升上神，水到渠成無驚無喜。
娘親說，二姐初為上神那日，爹爹照例帶她去到九霄云天給天君行禮。
此乃爹爹立下的規(guī)矩，鳳凰山的孩子飛升上神，須得讓爹爹或是子墨爹爹帶了一同去給天君行禮問好，方可離別鳳凰山或擇地另居或自主婚嫁。
二姐自不能例外。
折子戲本上講過，天作之合無外乎一個“巧”。
東海之東蓬萊仙島君上同夫人育有麟兒三個，二皇子了無天資甚高且有玉樹臨風(fēng)美少年之名，初入上神，便惹得天界各路待字閨中的神女仙女垂涎欲滴不止。
二姐同我講過，那段日子，但凡天界保媒拉纖有點(diǎn)名頭成過對的，皆都蠢蠢欲動。
拔高了無無疑不是烘托她自個，我家這位二姐可不同我家大哥的純良，此話，我半不信。半信是因下界皇帝都有三門窮親戚，九霄云天上的天君想來也不會少。
口中念念是以為奇，方不能免俗的特意巴巴的將了無召去九霄云天敘話。
倘若不是眼盲心瞎的呆子，都曉得敘話不過是指婚含蓄婉轉(zhuǎn)的托詞。這指的，還不是別家，正是狐貍洞中九尾狐一族。
那可是四海八方九霄人人皆知的美人胚子。
天君以是圓滿，了無則不然。
自盤古開天辟地蓬萊仙島孕育第一只大鵬伊始，其島上便無飛禽同走獸通婚的先例。縱然天君存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念想，可這念想就好比強(qiáng)扭的瓜，也好比如鯁在喉如芒在背中的鯁同芒，讓了無很是悶悶不樂。
若非顧著天君威嚴(yán)，這只大鵬鳥恐一早就拂了袖子辭主東飛。
了無日后同我講，天旱逢甘露，這甘露講的正是我家爹爹領(lǐng)著我家二姐入殿覲見，讓他望過去的那一眼萬年。
此話，我仍是半信，半不信。
倘若那日是子墨爹爹領(lǐng)著子墨家姐妹前去拜會天君，那又當(dāng)如何呢？
“見著你二姐，記得同她講一聲，最好的桂花蜜須得等到九月金桂盛開，若她愿意等，十月的時候讓她派人來??；若她不愿意等，你就回她一句，綏風(fēng)只懂釀最好的桂花蜜。”
桂花蜜、桂花釀、酒壇子，綏風(fēng)半點(diǎn)也不肯將就的三樣物事。
“此外，今日你大哥若也去了，你就將我讓你給你二姐捎的話同他再說一遍。假若你大哥今日沒去，待滿月宴一散，你也莫急著回來，轉(zhuǎn)道去鳳棲走一趟，話總總是歸你帶過去?！?p> 綏風(fēng)將癱在草叢里的牛皮袋重新拎了扣入掌心，斜斜的眼瞼斜斜的向著我。
我干干一笑，綏風(fēng)這般斜視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大哥還未去鳳棲繼任鳳帝之位時，場面上那些應(yīng)酬事乃是他分內(nèi)之事。待他拂了爹爹及子墨爹爹美意，沒有同子墨大姐子琴生出兩情相悅，反與子墨四姐子畫暗生情愫喜結(jié)良緣后，爹爹備受打擊。
子墨爹爹亦然。
二人嘀嘀咕咕商議了整整一宿，最后決意讓大哥帶著子畫回鳳棲繼任鳳帝鳳后之位。
日后再有宴請之事，拜帖就同大哥去了鳳棲便不再回鳳凰山一般無情。
我甚是奇怪，幸有綏風(fēng)從旁指點(diǎn)迷津，方才曉得爹爹原是鳳棲國鳳帝，為了娘親才搬至鳳凰山避世。前十萬年里，爹爹忙著同子墨爹爹攜妻遠(yuǎn)游，鳳棲一切政務(wù)皆是停滯不前的擺著。眼下，莫說我家大哥如二位爹爹之愿娶的是子琴，便是他誰都瞧不上，誰都不娶，我家爹爹同子墨爹爹自有另外的法子讓他應(yīng)下鳳棲新帝之位。而帖子所請所宴從來都只有一個鳳帝，現(xiàn)新帝歸位鳳棲有主，鳳凰山自就落了個茶走人涼的下場。
是以，清靜。
二姐同了無婚后琴瑟和鳴如漆似膠，眼下這要辦滿月宴的小兒正是她家小五。前頭四個，我因遲遲做不去上仙，顏面難堪，漸生不愿見人的心思，口頭應(yīng)承應(yīng)承未曾去人。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綏風(fēng)遭蛇咬了四朝，卻也不過是斜一斜，可見其強(qiáng)悍。
“鳳凰山在南，蓬萊仙島在東，鳳棲在西，我若將這一圈繞回來，少說都要大半個月，你倒不心疼?！蔽依w細(xì)白嫩的手指又在酒壺上輕輕點(diǎn)了三五下：“今日這酒壺我是用不上了，到底要同你討個什么樣的賀禮，凡可暫且記下不急?！闭f罷，解了腰間的酒壺，放與花鋤一側(cè)，又?jǐn)傞_手來往綏風(fēng)眼前一伸，笑嘻嘻道：“只是我那小侄兒，好歹也是喚你一聲阿公的小輩，這份賀禮既怠慢不得也遲緩不得?！?p> 綏風(fēng)復(fù)又將肚子鼓鼓的牛皮水袋系緊些以防走水，再撒開擱置一旁。爾后，彎腰將酒壺從花鋤一側(cè)拾起，沖著壺口吹了吹，嗡嗡幾聲回音嘶啞低沉。
他很是滿意的將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你既嫌棄它，那便將它送給喚我阿公的那個小輩吧。”
難得綏風(fēng)不吝嗇，主動將上好的酒壺轉(zhuǎn)手贈人，只是，一個剛滿月子的娃娃未必會對它歡喜。
還有我那位不是很純良的二姐，幾句數(shù)落怕是免不了的。我素重臉面，如若不然，便也不會因飛升上仙不順這等事，留守鳳凰山八萬年。
便是咳了咳，眉頭皺得顯而易見：“大鵬一族最不善吃酒玩樂，你讓我乍然送個酒壇子去，便是我家那位心腸有點(diǎn)壞的二姐顧念你的養(yǎng)育之恩，不便有所微詞。怕是我那位性子脾氣還算溫和的二姐夫也不肯答應(yīng)。我難得出趟門，這等丟人現(xiàn)眼的荒唐事，你當(dāng)防著，豈有禍害之理？”
大哥是鳳凰山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綏風(fēng)頭回當(dāng)?shù)鶐蓿@就好比鳳凰山第一朵金桂綻放，意義非凡。待到我出生后，綏風(fēng)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綏風(fēng)，如何立威如何教導(dǎo)信手拈來，我五萬歲之前總是恭恭敬敬稱一聲：綏風(fēng)爹爹。
雖則那時，大哥他們早已改口喚他綏風(fēng)，我仍在懼著不敢同他頑皮。
五萬歲一過，綏風(fēng)悶了好幾日。
娘親說，綏風(fēng)爹爹太過自責(zé)，叮囑我莫去他跟前晃悠。
做不得上仙的明明是我，綏風(fēng)爹爹這般，很是令我感動，敬重之心愈發(fā)牢固。
待我六萬歲生辰一過，我這心思重了許多。
二姐婚后，隔個萬八年就美其名曰歸寧一回，實(shí)則是將鳳凰山洗劫一回。正是有一回，她偷偷告訴我，不受疼愛的孩子自是沒有精心栽培的孩子那般福澤深厚。
我方頓然醒悟綏風(fēng)自責(zé)因由所在，日后再不稱綏風(fēng)爹爹，同他講話相處也不復(fù)從前的敬重。
偶爾，遇上我看不慣之事，還會同今日這般語氣略微冷淡的苛責(zé)一兩句。
時光，最是個神奇的物事，棱角分明如綏風(fēng)也能打磨得溫潤如玉。
但見他輕描淡寫的笑上一笑：“那就換個雅趣點(diǎn)的?！?p> 說罷，眨了眨眼，土黃色的酒壺陡然變作一根瑩瑩玉笛。
吾，果真是雅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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