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大殿,一路向東,既來鳳棲,自當要去山門外尋一尋當年那株歪脖子桃樹,方算不虛此行。
八月的鳳棲,比鳳凰山熱絡許多,我不過走了一截短路,就被曬得焦躁不堪。子畫姐姐說昴日星君有當值打盹的癖習,我決定碰碰運氣,隨手捏了個風訣,三兩朵烏云打天際一角氣勢洶洶前來,卻也是勉勉強強將天上那只碩大的火盆子暫且遮住,得了幾絲涼爽。
我暗道一聲,今日運氣不錯。然這昴日星君脾氣不好乃四海八方人盡皆知的事,若不能趕在他醒來前將一切復原,怕是要遭他報復。況我又很忌同人賠禮道歉,如何都耽擱不得。
還是捻個日行千里的訣好。
我心里正打著商量,一只小肉手憑空冒出來,拽著我裙擺賣力扯了扯。我略略吃了些驚,低頭去看,淡藍色的小人兒也正仰著頭在望我,四目相對,他先開的口:“爹爹說,小姑母來鳳棲是因惦念我才來的?!蹦搪暷虤獾馈?p> 我唔了一聲,幾萬年不見,伍小岸都開始說謊哄騙小孩了,這世道果然是……嗯,變壞了。
“小姑母?”
那股蠻力仍在對我這條難得柔美的裙衫發(fā)起一陣強似一陣的攻擊,我生怕它不堪重負被扯飛了出去,那可真真是要貽笑大方了。
便挽起袖子屈膝蹲下,托腮將這孩子好生一番打量。
昨日乍看已驚覺他很似子墨,今日得巧他又換了一件子墨最常穿的淡藍色長衫,以致我恍惚難分這小人是出自夢境還是當下,少不得要沉思沉思。
他這副性子急了些,松了我裙擺,又撲向我托腮的手,可勁搖晃著:“小姑母,山里有寶貝,我們一起去尋吧?!?p> 伍小岸真真是沒創(chuàng)意,盡拿些綏風當年搪塞我們的伎倆來哄這孩子,可見從小受何等教育是極其重要的,稍有不慎,就將子孫后代給禍害了。
被綏風禍害的伍小煜,這會子又哭上了。伍子墨當年也是這般,記不得他讓我陪著同去尋個什么物什,碰巧我那日犯懶,不想去到床榻以外的地方探險,他揪著我的被子懇請,兩行清淚劃過那張漂亮的小臉,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
我那會小還不懂得憐香惜玉是個什么東西,只曉得不能讓這么個大活物杵在我困得要命的床頭帶勁嚎嚎,一拳下去,直接揍到他默默流淚。
那一覺,我睡得甚是香甜,子墨淚流得甚是傷懷,我醒后,忽地回心轉意決定陪他去時,已是不見人影,被他趴過的褥子,濕漉漉一大片。
伍小煜哭得忒狠了些,我嘆了嘆,總不能故技重施,一拳揍得這小子啞口無言吧?
便是眉頭深鎖,很是惦念起仫崖的長處,姑且不論其他,好歹還可讓我動動手,且無后顧之憂。省心得很。
我努力回想綏風當初是如何嚇唬我的,這便抬起袖子替這淚人兒將淚拭了拭,學著綏風那般一臉嚴謹?shù)溃骸靶§涎?,你是男孩子,學女孩子哭鬧,小心一夜醒來真成了個女孩子?!?p> 他吸了吸鼻子,一雙淚眼水晶晶的:“娘親說過,小姑母是女孩子,卻活得比男孩子還要粗糙,也沒見小姑母長成個男孩子。”
我正忙著拭淚的袖子聞言,顫了顫,大嫂嘛,總總是外家人,豈能同她一般見識?
很是大度的將袖子收了收,再將伍小煜胖乎乎的小肉手握住了,柔柔一笑:“那你娘親還說了些什么呀?”
伍小煜翻著眼珠子默了默神,我變出一把綢扇,輕輕給他扇了扇:“不急不急,小煜慢慢想,想好了再同小姑母說。”
“說了,小姑母可愿陪我去尋寶?”
我頷首淺笑:“這個自然?!?p> 他嗯了一聲,沉沉吐出口氣:“娘親還說,小姑母一天到晚滿林子跑,旁人家是雞犬不寧,鳳凰居是山河不寧。還有子墨舅舅,不是打他就是兇他,若哪日沒有將他欺負,定是得了更新鮮的玩意,一時忘了。”
我大汗滂沱,烏云亦難擋心頭火熱,便給自己也扇了兩扇風,哈哈一聲干笑:“你娘親說得對,小姑母曾是個混世魔王,一門心思只知道欺負你子墨舅舅。行吧,你一吐為快了,小姑母也不能食言。只不過,你需記得替小姑母帶句話給娘親?!?p> “什么話?”
“小人才在人后說人?!?p> 伍小煜呆了呆。
姨侄敘話,耽擱些許時辰,慎重起見,我舉起綢扇用力一揮,那幾朵遮光蔽日的烏云嗖的一下,便從哪來又回哪去了。
伍小煜到底是個孩子,很沒見過世面的拍手驚呼。
我笑了笑,牽起他一手,繼續(xù)往東走,謙虛謙虛:“雕蟲小技,不足掛齒?!?p> 他一臉艷羨只管直勾勾盯著我手上綢扇不說話。
我斜了他一眼,將綢扇給了他,他甚是感激,全然不似昨夜初見時的怯怯,同我說的話也越漸多了。
我豎起耳朵走一路聽一路,全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遠不及他娘親揶揄我的那些話來得火爆,也就懶得再聽。
這孩子同子墨真真是從內(nèi)至外的像,饒是連敏感,都如出一轍。我這廂懶得再聽,他立刻換了話題,問我尋何等寶貝?
我悶了悶,倘若說尋一棵歪脖子桃花樹,定會讓他誤認為我在誆他,根本無心帶他尋寶。欺騙孩子幼小心靈,那是綏風的做派,我可不能助長這等歪風邪氣貽害子孫后代。
嗯,要如何說,才能將一棵桃花樹說得既委婉動聽又有血有肉呢?
我很是苦惱。論及哄孩子,果然做不得娘親那般細致。
記得是有一個夜里,確切來說,正是我得了金絲軟枕頭兩日。我打小睡的是一只素凈的麥麩枕,如今乍然換做金絲軟枕,這就好比日日沖你擺出一張臭臉的人,忽有一天,給了你一個笑臉。莫名其妙的膽戰(zhàn)心驚,愈發(fā)睡不著。
娘親心疼幺女,索性丟下爹爹,連了小半月都與我同睡。
我的床那會還非黑玉大床,略略有幾分窄,娘親總是側起半個身子,一手將我摟入懷中,一手捻把綢扇,時不時扇出一把清風,替我去去汗。
四個孩子,許是因了我天資匱乏,她待我總是極盡溫柔。見我心情略有平復,她含了口笑,輕輕問我,可是舍不得子墨?
我嗯了一聲,如實告訴她,我記恨子墨命好。平白無故得了師傅,平白無故離了鳳凰山,平白無故入了花花世界,種種平白無故令我淚眼朦朧,自是沒有好覺。
娘親汗顏不已,同我淳淳教誨:“小柒呀,嫉妒乃魔鬼,你是堂堂正正的神女,可不能讓魔鬼輕易就將心神給操控了?!?p> 我哪聽得進去,不依不饒說了大半夜,孜孜不倦的詆毀子墨如何如何不如我。
娘親甚是無奈,汗顏汗顏也就習以為常的不汗顏了。眼睛闔了好幾闔,捻著綢扇的手幾經(jīng)沉浮,終是沉了。
我憤憤不滿,將她一把搖醒,她略感歉意,少不得又跟我講一些體己話來賠罪。
“小柒呀,我素知你沒心沒肺,這本是極好的品性,可我又很是替你這個性子憂心。有些時候吧,該使的手段,就當使。就拿你爹爹來說,若非娘親使了個歪脖子桃樹一夜開花的手段,再又故意打上門同他尋死覓活的糾纏一場,哪還有你們兄妹四個的事?”
我覺得娘親說得甚是在理,見識大長:“我記下了,日后誰若同我不對頭,我必不能心慈手軟,得使了手段還回去。”
娘親訝訝,臉上驀地升騰出一股孺子不可教也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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