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完澡,原是要去屋里大睡一覺的。若不是肚子餓得令人撓心,這一覺也就睡去了。
重新穿戴后,我捏著一柄繡鴛鴦的團扇出了屋,卻不見伍子棋。便同前院納涼的麻子仁兄問了問,才曉得伍子棋從我屋里出來后,直接去山里采桂花了。
“主人說,偷喝綏風上神的幾壇桂花釀,她要親自釀了還回去。”
麻子仁兄說罷,繼續(xù)一手各端一把折扇,對著桌上一壺去了壺蓋的解暑茶左右開弓,見我時不時往壺里覷一眼,緊忙又將扇子放下,倒了一杯送與我跟前。
我不驕矜的接過杯子,抿了一口,好苦的茶。伍子棋偏愛甜食,這茶怕是如何都討不了她歡心。
便挑了一條圓凳在麻子仁兄對面坐了片刻。
“你這個模樣,是你勤勉修來的,還是伍子棋替你幻化的?”
麻子仁兄一頓,費神好一番琢磨,方同我講了實話。
這番實話聽下去,我被駭?shù)貌惠p。
立起身子就同他深深作了一揖,不無謙卑道:“恕小柒眼拙,不曉得您乃我天界鼎鼎大名的白澤上神?!?p> 白澤與窮奇同為上古神獸。據(jù)聞,是個性子非常靦腆,不肯與人交際的家伙。因他常年不幻人形,總以真身在西山一帶的深林活動,故見其廬山真面目的仙友少之甚少。
今日我得幸見了,甚能體會一位面相丑陋之人最后的一點自尊。倘若換做我,亦會這般。
白澤見我行此大禮,神色慌張的使了個術,將我老老實實按在凳子上。
“萬莫,萬莫伸張。”
我舉著團扇,在腦門上輕輕叩了一叩,便是明白了:“伍子棋亦還不曉得?”
他含蓄的點點頭,繼續(xù)往下講。
有一年,伍子棋從下界回來,綏風躲著不見,惹她好一通傷心,喝了幾壇酒,便是任誰都勸不住,醉醺醺的回去了。
半道上,竟稀里糊涂掉下云團,一頭栽在西山一處林子里。白澤養(yǎng)的布谷鳥打那飛過時,瞧著可憐,便將她帶回白澤的屋子悉心照看起來。
伍子棋醉得厲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醒來之時,布谷鳥外出覓食未歸,屋里只剩一頭白澤。便誤將白澤認作自己救命恩人。
“本上神一窮二白,委實拿不出銀子以作酬謝。不如送你一吻吧?!闭f罷,她果然翻身下床,抱住白澤毛絨絨的獸頭,啪啪一聲,就給了一記火辣辣的香吻,“莫要覺得虧,這可是本上神的初吻?!?p> 初……吻……
我手一抖,團扇差點沒飛出去。
白澤漲紅著臉:“我,我,我亦是初次。她,她亦是不虧?!?p> 我這手再又一抖,團扇到底還是飛出去了。
白澤使了個術,替我追回團扇,又細心吹去扇面上沾的微塵,再恭恭敬敬舉了送給我。
不曉得他是白澤之前,我怎么使喚都不覺得過分,如今曉得了,再讓他這般做牛做馬的照顧,委實受之有愧。我緊忙站起來,雙手接過。言辭懇切的道了一聲謝。
他略帶羞澀的雙眸忽地一沉:“小柒公主……”
我一聽這個稱呼,又跳了起來,將他一把打?。骸皠e,您這么一尊大佛,萬莫再這么稱呼小仙。小仙是要折壽的?!?p> 他咬了咬唇,臉上失望得緊,慢慢勾下頭去,半響不再吭聲。我開始后悔我為何要接他那杯茶。
“那個,您若沒有其他吩咐,那,那小仙就告辭了?!毖垡妼γ婺亲鸫蠓鹪絹碓綁阂?,我這心里慌怕極了。
白澤雖是善獸,卻因長久不與外界接觸,傳聞頗多。既有好的亦有壞的。我問過綏風,他只同我講,現(xiàn)世,四海八方九霄尚存的上古神獸,已不過十。其中當屬白澤最是古怪,還不若窮奇心思單純的好攀交。
窮奇可是兇獸,比兇獸還難打交道的善獸,我如何不怕?
他仍勾著頭,一動不動,我就當他默認了,捏起團扇,拔腿就跑。才跑上三兩步,憑空冒出一股外力,神似一條大蛇,緊緊纏上我的柳腰,呼啦一聲,就將我拉回到了凳子上。
看來,跑是跑不掉了。
我機械的扇了一扇風,唇齒顫抖:“您,您還有吩咐?”
白澤緩緩抬起頭,陰云密布的臉上,麻子十分的突兀。他挽起袖子,替我添了一口茶,又默默垂下頭,低沉道:“小柒公主沒聽完就要走,是不想再聽了嗎?”
這么俗套的情劫,但凡看過幾個戲本本,便是不聽也能猜出始末。
這個意思,我自然是不敢直接沖他講出來,便端起杯子,恍然一悟道:“原是您還未講完,我還當自己糊涂沒聽明白。”
他輕輕嗯了一下。我不渴裝渴的吃了一口茶,好苦。
伍子棋離開后,白澤日思夜想,不出十日,人便瘦了一圈。布谷鳥心疼得緊,托了許多關系,總算探到伍子棋的行蹤。
我聽得糊涂,團扇搖得愈發(fā)勤勉:“伍子棋竟然誤認您為救命恩人,您直接以真身相見,豈不更好?”
白澤無奈的嘆了嘆。
我認真往下一聽,亦是無奈的嘆了嘆。
初次下界去到伍子棋的小酒館,白澤心思與我無異,以真身跑去見了一面。伍子棋揮著酒壇子,沖他刻薄一笑:“你這只畜生,好沒道理。你救我一命,我獻上了初吻,已是兩不相欠,你還跟著我做什么?”
白澤唯有黯然傷神離去。
第二日,他不得不幻做一市井小民,假裝進店買酒喝。伍子棋手一揮:“今日不營業(yè)?!卑诐僧斦娓袅艘蝗赵偃?,一連去了五日,日日不營業(yè)。
“等到第六日,我再去時,發(fā)現(xiàn)門外多了一個人?!?p> 我哦了一聲,心神領會道:“您弄走了真正的麻子仁兄,再變成他的模樣,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笔掷锏膱F扇,輕輕扇了一扇風,又恭維道,“伍子棋好歹也是一位上神,卻被您蒙在鼓里這般久都不知??梢娔@法力當真是了得?!?p> 白澤無喜反憂的鎖了鎖眉:“小柒公主,請你幫幫我吧。”
讓我?guī)兔ψ肺樽悠??這么不切實際的想法,虧你想得出。
我將團扇往桌角一擱,替他倒上一杯茶:“您對我興許有些誤解。四海八方九霄雖稱呼我一聲小柒公主,然我這個公主,也就是個公主,并無半分權(quán)利。莫說沖伍子棋發(fā)號施令,便是輕輕的奚落一句,亦要看她心情好不好。您這個忙,我怕是幫不了的。”
“小柒公主誤會了?!卑诐杉焙粢宦?,駭?shù)梦乙ッF扇的手又極不自然的縮了回來,誠惶誠恐聽他又道,“我拜請之事與主人無關,乃是另有所求,還望公主莫要拒絕?!?p> 我又打起精神,側(cè)耳聽罷,不勝唏噓:“難為你這么用心,行,只要綏風一回來,我必同他講?!?p> 白澤千恩萬謝,我笑笑不說話,心里卻另有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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