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何闔而晦悲陸離，有青煙起

　　孤月在天，四隅莽莽。

　　對月獨(dú)酌的卿哉忽然覺得一瞬失神，手中酒盞無力送入口。

　　身后之人遞上了一方信封：“公子，家里傳來的信?！?p>　　他側(cè)頭單手拿過了信，點(diǎn)了點(diǎn)頭：“退下吧?！?p>　　“是?！?p>　　先前為了江水所托付的幾味藥材，他特地修書回家詢問可有落金櫻、不常青與浮碧荊山玉這三味藥材。

　　此時家中來信應(yīng)當(dāng)是著三樣藥材的下落。

　　卿哉取出信紙展開來。

　　果不其然，娘親洋洋灑灑訴說了好些擔(dān)憂，卿哉一路看下去終于瞧見了關(guān)于三味草藥的消息。

　　卿哉娘親直言浮碧荊山玉昔年家中一株，只可惜如何已然遺失，而不常青雖然較為易得卻是十分難以儲藏。

　　因此并無浮碧荊山玉與不常青。

　　但是家中落金櫻還有幾株，她已隨信送去了一截根莖，極為耐旱遇水而活。

　　忙從信封之中取出被紙包裹的落金櫻根莖，卿哉喜上眉梢，忙拿著落金櫻的根莖回了書房。

　　放下從不離身的風(fēng)瑣劍在桌上，取來一方小信紙，提筆便開始書寫。

　　“江水臺啟”

　　而后思索片刻，又寫到：“不負(fù)所托，尋得落金櫻一株，隨信可尋?！?p>　　“友卿哉，齊延六年初冬，小院燈下?！?p>　　寫完后將信紙卷成細(xì)條狀，中間塞入了落金櫻的根莖，又以蠟封口。

　　明日便寄出去吧，卿哉將信與落金櫻根莖放在了桌下暗格中的小盒之中，又將一切復(fù)原。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握住風(fēng)瑣劍，又回到了剛才月下飲酒的八面小亭之中。

　　他出世本便不是為了住在小院之中，可如今卻在這里困等許久，且......

　　也該回來了吧，酥月?

　　又有仆從前來：“公子，小申寶一直在哭鬧，您看這?”

　　卿哉有些無奈，他是個男子又怎么懂得照顧嬰孩呢?

　　但還是讓人收拾了酒具，前去了原本是郭遇安習(xí)武的院落，正看見申寶哭個不停吵著要爹爹娘親。

　　記得江水走之前曾說過，這般大的孩子已能夠簡單地交流了，也就讓乳母停下喂食將他抱了過來。

　　“怎么哭?”

　　申寶看見卿哉減弱了哭聲，嘴巴抿啊抿地不說話，只是水汪汪地瞧著他。

　　卿哉摸了摸他的頭，將他放在地上，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已經(jīng)能夠自己走路了。

　　他問：“不想吃飯么?”

　　使勁搖了搖頭，申寶說：“阿娘，阿娘跑，爹爹跑?！?p>　　阿娘跑，爹爹跑。

　　他還太小，不懂什么叫死亡，只是稚嫩輕巧地在凈土之中長大。

　　爹娘不見了，便是爹娘跑了。

　　他又懂什么呢?

　　卿哉只能哄他：“爹爹娘親過幾日就回來看申寶了?！?p>　　申寶眼中有了對世界萬物的疑惑，他還是重復(fù)著帶著委屈地說：“阿娘跑，爹爹跑?！?p>　　“跑，跑?！?p>　　聲音里又帶了哭腔，只是重復(fù)著。

　　卿哉實(shí)在不知道如何處理，只能用指腹擦去他的淚水，笨拙地哄道：“娘親回來給申寶帶糖糖，帶裳裳?！?p>　　折騰了許久，還是申寶自己哭累了，在卿哉懷中睡了過去。

　　乳娘看著手中喂到一半的肉沫糊，試探著問卿哉：“公子，小申寶飯還沒有吃呢。”

　　當(dāng)初卿哉出去半日便帶回來了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又告知仆婦他名為“申寶”，自然不可能是卿哉的孩子。

　　于是上下仆從都喊他小申寶。

　　卿哉搖搖頭，把申寶遞給乳母讓她在懷中哄著睡熟再放下，輕聲道：“等他醒了餓了再用飯吧?！?p>　　“是?！?p>　　安置好了小申寶，他舒了一口氣，只覺得這孩童實(shí)在需要多用心照顧才是。

　　第二日，俆酥月天色將黑之時騎著馬進(jìn)了卿哉的院落，恰巧看見了申寶。

　　“這是?”

　　她問乳母道。

　　乳母行了個禮回答：“是公子與一位女俠外出時撿來的孩子，名喚申寶?！?p>　　“女俠?”俆酥月皺了皺眉，“可是姓江?”

　　“是的。”

　　江水?江女俠?

　　她復(fù)又看了申寶一眼，淡淡道：“天色快黑了，早些帶他回屋吧，小心著涼?！?p>　　乳母順從答：“是?！?p>　　抱著申寶回了住處。

　　卿哉已將落金櫻與信件寄給了江安葉家，正在演武臺練劍。

　　而俆酥月恰好踏著月色而來，俏生生地?fù)溥M(jìn)了卿哉懷中，仰頭笑道：“我可是連夜趕了回來，可有想人家?”

　　此刻雖非更深露重，卻也是冬日的夜晚。

　　卿哉忙讓仆從備好熱水在俆酥月的房間之中，體貼問：“這一路可累著了?”

　　俆酥月?lián)u搖頭，舒展了胳膊笑著道：“沒有沒有，只是怕你等我急了，趕得忙了些?！?p>　　卿哉點(diǎn)點(diǎn)頭，忽而想起來問道：“還未知你爹爹可還好呢?”

　　“他身子骨硬朗著呢?！?p>　　俆酥月一襲白衣，清麗嬌俏，抱著卿哉的胳膊道：“爹爹讓我多回家瞧瞧他，不然不應(yīng)允你我的婚事。”

　　卿哉一怔，忙問：“你說什么?”

　　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俆酥月忽然臉頰飛紅，瞟了兩眼四周無人貼近他的耳畔：“爹爹說，親事替我回絕了，等以后你帶我回家鄉(xiāng)拜堂?！?p>　　畢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卿哉早便告知了自己的來歷，此刻聽見俆酥月這般話語，忽然間喜不自禁。

　　“我去置辦給岳父岳母的見面禮?！?p>　　說著他便要拉著俆酥月出門，卻被俆酥月笑著攔住：“這大晚上的，你去哪里置辦?”

　　卿哉也才回過神來，對她道：“也是，夜深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歇息?”

　　俆酥月笑靨生輝，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鼻子：“我一個人睡不著，你來陪我。”

　　說罷移開眼神，等了片刻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看到卿哉有些茫然的神色跺了跺腳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之中。

　　卿哉這才反應(yīng)過來，握拳又松，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燭火靜謐，影在門中。

　　他一路慢步刀俆酥月的屋前，邊看到俆酥月的倩影正映在了木門素紗之上，正在沐浴。

　　粼粼水媚處，階短無苔花。

　　卿哉站在了臺階之下，只覺夜風(fēng)回夏，心神搖曳。

　　良久，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欲走。

　　還未走出兩步，忽然身后的傳來了木門被猛然打開的聲音，他回頭便看見了俆酥月裹著褻衣站在門口。

　　肩上還有被濕漉漉長發(fā)侵濕的痕跡。

　　她起朱唇，曳纖手。

　　“怎么不進(jìn)來呀?！?p>　　那是這幾年來，卿哉從未見過的神色，他喉結(jié)上下滑動還是搖搖頭道：“還是不了?！?p>　　俆酥月噗嗤一笑，兩步跳下臺階，挽著卿哉的手就說：“進(jìn)來幫我捏肩，奔波這么久可累了呢?！?p>　　二人就這般凝視著，最終卿哉笑著妥協(xié)：“好，別凍著了，冬日夜風(fēng)寒涼?！?p>　　“欸，知道啦?！?p>　　她挽著卿哉的肩膀，一并走上了臺階，又松開手去關(guān)了門。

　　俆酥月素來不喜歡旁人服侍，因此她的住宿處并無侍女仆婦，方才沐浴過的木桶還在屏風(fēng)之后，地上灑了零星水漬。

　　卿哉看了一眼便別過眼去。

　　又引得俆酥月笑了幾聲。

　　“卿哉——爹爹說，把我交給你了。”

　　俆酥月緩緩貼在卿哉的胸膛上，低聲呢喃：“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對待人家呀。”

　　不恨缺月沉，不恨冬風(fēng)寒，春山入君懷。

　　卿哉緩緩用雙手環(huán)住了俆酥月，他看不見未婚妻的神色，只聽她說：“爹爹給我們準(zhǔn)備了合巹酒，我已經(jīng)倒好了?！?p>　　燭影下兩支小酒杯，安靜地暈開酒香。

　　俆酥月掙脫開，看見卿哉手中還拿著風(fēng)瑣劍，嗔怪道：“這種時候還拿著劍呢?！?p>　　說著輕巧將風(fēng)瑣劍拿下，擺在放置酒杯的桌案之上，又端起了兩支小酒杯。

　　一支遞給卿哉，一支拿在手中。

　　“喝合巹酒吧?！?p>　　俆酥月的主動讓卿哉十分歡喜，卻又有些不解加憐惜，他道：“合巹酒等到我拜見了你的爹娘，再帶你回家之后再用?！?p>　　“酥月，我們不必急于這一時?！?p>　　這幾年他多少次發(fā)乎情止于禮，也不急于這一時，卿家雖然避世，卻也教習(xí)子弟君子之舉。

　　可俆酥月卻白了臉，勉強(qiáng)笑著問道：“可是我總害怕你叫人給搶走了?！?p>　　這委實(shí)是無稽之談了，卿哉拿下兩支酒杯放在了劍旁，拍著俆酥月的肩膀哄她：“我又怎會是那種人呢?”

　　緩緩搖頭，俆酥月低垂眼簾。

　　她低聲說道：“我聽家中仆從說，你同江水女俠一起收養(yǎng)了個孩子，叫做申寶?！?p>　　卿哉視江水為知己，自然在未婚妻與知己之前都描述過對方，可此番確是俆酥月誤會了。

　　她泫然欲泣一般，喃喃道：“我便想著，我也能給你個孩子?！?p>　　“酥月，那孩子是先前郭遇安的......故人之子，我收留他與江水無關(guān)，何況你才是我的未婚妻?！?p>　　卿哉領(lǐng)著她坐在了了床榻之上，輕輕拍著她的手：“我既然已許諾了你，我便不會變心，你會是我的妻。來日方長，我不會在洞房之前動你分毫的?！?p>　　“你應(yīng)當(dāng)也累了，早些睡吧，明日我們便啟程去游歷旁的山河?！?p>　　說罷卿哉便起身，他并非是柳下惠，軟香溫玉在懷又怎能不心動，只能匆匆起身。

　　“卿哉——”

　　他拿劍聽見俆酥月的聲音，心神不寧地回頭，打翻了桌上酒杯。

　　正彎腰預(yù)備收起杯盞時，卻突然睜大了眼睛。

　　有青煙起。

　　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