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二十四年,初春乍寒。
蘭城的初春伴著微涼的雨,淅淅瀝瀝敲得人心涼。街上只有幾個稀稀拉拉舉著油紙傘的人,腳步匆匆,裹挾著寒氣急忙往家里趕。突然,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隨之而來積水濺起的聲音在這冷肅中顯得格外突兀。
悅來客棧的店小二耳朵一動,喜滋滋地跑出客棧門。伴著馬的嘶鳴聲,兩個穿著蓑衣的人勒馬停在客棧前,縱身從馬上跳下來,卻未激起多少泥水花兒。
小二連忙熱情迎上來:“二位客官里面請!小店服務周到包您滿意,不知您二位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來兩間上房,準備些熱水?!陛^矮的那人側(cè)頭看了身邊那人一眼,而后回答道。
店小二滴溜溜的眼珠子在二人之間掃了一個來回,也只是一抬眼的功夫,并未看到兩人的面容,殷勤應道:“二位請跟我來?!?p> 二人進入客棧,脫下蓑衣。較高的那人戴著半截鬼面面具,雖然只能看見眼睛下面的半副面孔,但那人陰郁的眼睛里竟透著血紅,見他打量自己,眼神突地凌厲起來,嚇得他一哆嗦,連忙挪開眼睛去。反觀較矮的那人,長相清秀中透著富貴氣,眼神清明,倒比旁邊那人可愛多了。
店小二時不時回頭打量著,心里的小算盤打得溜溜轉(zhuǎn):看這面相,想來這二人應是大戶人家的一對主仆,只不過,旁邊這仆,長得也太兇了點兒。但無論如何,好好巴結(jié)才是。
“二位客官,小店今日有說書的先生前來為客人助興,不收銀兩,專講這天下名聲響亮的人物,二位可以去熱鬧熱鬧,去去這初春的寒氣!”小二一邊心里的算盤正響,一邊推開客房門請二人進去,試探問道。
“哦?可會講藥王之女的故事?”只見那位仆人眼神微動,出聲問道。
小二小心思量一番,便問道:“客人說得,可是南宮夫人?”
“正是?!?p> “這個……客人有所不知,這個說書先生性格孤傲,雖然這些天一直在講南宮莊主和藥王之女的故事,但他從來都是順著自己的心意來說,因此誰也不能保證他今日會講什么,不過……”店小二頓了頓,轉(zhuǎn)頭看向那個清秀的公子,嘿嘿說道:“不過小的不才,與說書先生有些交情,若是公子實在想聽,得需要這個……”說罷三指一搭來回搓,意味不言而明。
只是那個公子有些不上道,呆呆愣愣看著他,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倒是那個冷冷的侍衛(wèi),拿出一錠白銀,足有五六兩的分量,放在他早已不自覺伸開的手里,吩咐道:“去吧?!?p> 小二兩眼放光,聞言更是喜笑顏開:“好說好說!說書先生不久就到,客人可先洗個熱水澡,祛祛寒氣!我這就去為二位安排個好位子!”
“不必了,樓下角落里的位子即可。”小二應下走后,那侍衛(wèi)回過頭來看著呆呆愣愣的“公子”,輕輕咳了一聲。
那小二眼中的“公子”如夢初醒,清秀可愛的臉上滿是悲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只管不停地朝他磕著頭:“主子饒命!主子饒命!”
那人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不發(fā)一言坐了下來,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倒一杯熱茶,就被人劈手奪了去。
只見自己原本還跪在地上的小書童阿七正眼淚汪汪地端著茶壺為他倒水,神色委屈道:“莊……主子請用茶。”
他見狀輕笑出聲:“阿七,我很可怕?”
阿七聞言輕輕吐出一口氣,笑得比哭的還難看道:“不,不是,主子對下人一向賞罰分明,您一定不會因為小二眼瞎冤枉小的。”
南宮云夕,也就是阿七的主子,面具后的眼睛饒有趣味地將他打量了一遍。阿七生得白凈,長相清秀,身子有些瘦小但身形正好,倒還真有小公子的樣子,便呷口茶道:“我覺得小二眼光甚好。”
阿七聞言狂搖頭,最終還是在他逼人的視線中敗下陣來,頹著腦袋嘆氣:“阿七知道了。”接著又想起什么來似的抱怨道:“主子您就是太低調(diào)了,否則朝廷那幫人又怎么敢這樣在外面詆毀您!這西南一行,一個又一個的說書人就跟約好了似的,專在您停留的地方故意說給您聽,都四十八遍了,您倒好,還聽得津津有味!”
“你不明白。”南宮云夕說完似笑非笑地站起來,抬起雙臂,阿七會意,上前幫主子更衣。
“不明白就不明白,阿七不想明白什么,主子明白就好了。小的這就給您打水沐浴去!”
門關上,房間里只剩他一人靜靜坐著,他一閉上眼,引淵大師的聲音便會在他的腦海里響起:“七七四十九般等待過后,撥開云霧,一切自有分曉。愛恨情癡,本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至于誰對誰錯,還望施主放下執(zhí)著,自然得見天邊月明?!?p> 他想起引淵大師看透一切的眼神,輕輕冷哼了一聲。睜開眼愣了一會兒,竟瘋魔般地笑了起來,末了呢喃道:“木桑艾,三年了啊……你害我至此,也該出現(xiàn)了……”
不多時,客棧的門又開了,帶進來的一陣寒風吹得樓下的客人們渾身一哆嗦。只見一個駝背的老漢穩(wěn)步走了進來,胳膊底下夾著一個藍色的小包裹。
一見來人,靠門最近的一個大漢立馬滿臉喜色地迎了上去。
“老王頭,你終于來了!大家伙兒可都等了好久!來來來,昨天那兩位的故事大伙兒聽得上癮了,大家伙可都想知道那顏枝因作弊中舉,圣上見他剛遭喪親之痛就慈悲放過他,僅收回他赴考資格,那后來呢?他怎么就成了天下第一莊的莊主了?你再給俺們講講!讓俺們這大冷天再熱鬧熱鬧!”
“各位先別急,別急。天冷身寒,先讓老朽悶口酒暖暖身子,您看行不?”老王頭樹皮一樣的臉緊湊在一起,笑得一臉褶子。
話已如此,等得心急的食客們也不好催他。等他酒足過后,只聽得醒木一拍,大堂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皆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昨兒說到這顏枝,少年聰慧,人窮志不短,小小年紀就進省趕考,一舉拿下會試,中了舉人。消息傳回老家,當?shù)馗簧坦偌艺J為此人前途無量,都去他家巴結(jié),家中有待家閨女的,都來反請入贅,一時間那叫一個門庭若市啊!顏家的門檻兒都快被磨平了……”老王頭絮絮叨叨著,全然不管桌下人們早已經(jīng)急得抓耳撓腮。
“停!老王頭,這些昨日你都講過了,大家都聽不過去了。這樣,你直接從那顏枝會試作弊之后講起得了!大伙兒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是?。±贤躅^你說你這老愛重復說一段多麻煩!”
???“欸,王大哥說的對!”食客中有人應和道。
“行行行,各位是老朽的衣食父母,聽你們的。且從他作弊之后說起。話說這顏枝作弊被查出,圣上仁慈沒傷其性命,可那顏枝卻不領情,去縣衙擊鼓陳冤……”
“你撒謊!他沒有作弊!”一聲清脆的童音中帶著一絲憤怒,老王頭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男孩挑著兩個竹籃出現(xiàn)在門口,身上披著的小小蓑衣還滴著水,大概八九歲的樣子,面色紅潤,濃眉大眼,長相很是可愛,只是鼻子因為太冷還掛著清亮的鼻涕。
“我阿娘說,南宮莊主是個有擔當?shù)哪腥?,才沒有作弊!”男孩吸著鼻涕,語氣稚嫩卻又十分肯定。
“哪里來的臭小子?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你阿娘一個婦道人家算什么?去去去,哪涼快哪呆著去!”一個絡腮胡子的大漢站出來,不由分說地把男孩推了出去。
男孩一個踉蹌,一時沒站住腳跟,眼見要仰倒在地上,腰間就被一只手扶住,待站直了身子,又對上一張鬼面面具,嚇得驚叫一聲掙脫出那人的手掌,遠遠地跑到一邊。
那鬼面男子望著自己空空的手愣了一會兒,神色冷暗地看向那個孩子。
后堂的店小二聽到尖叫聲急忙走出來,剛掀開門簾就看見迎面飛來一團陰影,反射性地接住一看,原來是阿寶。
阿寶是小鎮(zhèn)旁邊小何村里的孩子,父母死于戰(zhàn)亂,只與一個大他十多歲的女子相依為命,阿寶叫她阿娘,偶爾給店里送些蔬菜野菜做活計。阿寶今兒個估計是來送菜的,卻不知這小子又惹了什么事,在這哭哭啼啼的。
“小二哥,有鬼,嗚嗚,有鬼……”
“怎么了阿寶?鬼在哪里?告訴小二哥,發(fā)生了什么?”
名為阿寶的男孩一只手緊緊抓住小二的衣角,一只手指向不遠處。小二順著阿寶的手看過去,只見不遠處一個戴著鬼面面具的男子,正是先前的客人。
那人早已換下淋濕的衣袍,一身墨黑繡金長袍,腰間一條魚紋玉帶將他頎長的身材勾畫出來,一頭烏發(fā)用一支玉簪束起,衣角飄袂,若非戴著鬼面面具,便是宛若謫仙似的人物,與之前他所見到的截然不同。
他心里納悶道:這人,難道還會多種變化不成?這樣看來,氣勢上竟是壓過他身邊的那位“公子”何止一大截!
只是此時那位小“公子”卻是控訴地瞪著他,那詭異的目光讓他渾身一哆嗦。下一秒,那位“小公子”上前揪住在他懷里發(fā)抖的阿寶,一張包子臉上極力做出兇狠的表情來:“好你個臭小子!你可知道我主……”
“咳咳!”有人用力咳了兩聲,小公子呆了兩秒,驀然換了一張笑臉,借勢順了順阿寶的衣服,“咳咳……那什么,以后小心點兒,撞到人就要道歉,知道不?”
阿寶眼淚汪汪地看著眼前這個突然變臉的大哥哥,愣愣地點了點頭。然后朝著鬼面男人深深鞠了鞠躬,抖動著聲音說了聲:“對不起?!?p> 鬼面男人微微頷首,盯著小男孩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不發(fā)一言徑自走開了。小公子也一臉“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離開了,在一處角落里坐了下來張羅著點菜。只是那面具男子卻不時看向阿寶,不知道在想什么。
廳堂里又恢復一片熱鬧,說書人那邊眾人聽得好不認真。可眾人卻不知,他故事里的主人公,如今卻就在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