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就像是人在無邊無際的深海里墜落,有再強的意念又能如何,難道你還能逆著那光逆著那無邊無際的海而上嗎?慢慢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將自己慢慢,慢慢地浸入到那塵世的紅毒中,慢慢,慢慢地溶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有時候我想,接受的話,會不會輕松一點。
現(xiàn)下我累了,掙不動了。
對不起了,長清。對不起了,云舒。
楊彧送我到門口,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他問:“你自己行嗎?”
“哪有什么行不行的,這院子里一向只有我們四個,現(xiàn)在他們?nèi)齻€都出去了,我不行也不行啊。你快回去吧,瑞琰那里肯定還有事兒?!弊谠鹤永锏氖首由?,我沖他擺擺手讓他趕緊回去。
“瑞琰跟你說了什么?”
“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楊彧的眼神有遲疑,他停頓了一下,說:“你變了?!?p> 我裹緊了衣服,仰頭問他:“是嗎?我都沒有察覺出來,這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局者迷吧?!蔽矣哪抗饪催^去,絲毫沒有回避。他想看到什么,他想知道什么,我都知道。我全然不怕。
可是他反而懼了。他躲開我的目光,抬頭看了看天,然后坐到我對面,說:“其實,你體內(nèi)的毒,并不是真的無解。只要找到毒的配方,找到對的藥物,一定能解的。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長清吧。再說了,還有,秦王妃呢。難道你不相信他們嗎?他們現(xiàn)在都在為你而努力地尋找解藥,若是你自己放棄了,你覺得你對得起他們嗎?落在水中的人,也得是想生,才能生的下去?!?p> “真沒想到你居然也會說雞湯這種東西,我是真的沒有想到?!弊龀霰镄Φ谋砬椋野参克f:“沒有沒有,你想多了,你看我像是那么消極悲觀的人嗎?”
楊彧沒有理會我說的那些“奇怪”的話,他長長出了口氣,低低地跟我說:“你別裝了,笑著很累的?!?p> 鼻子忽然酸起來,我趕緊仰頭去看天空,試了好幾下才笑著說:“什么呀。誒,楊彧,你看,天上有鳥誒?!?p> “我知道,笑著很累的。這里沒別人,長清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你別撐著了?!?p> 哪有,他騙人,我演技哪有那么爛。他怎么知道,他怎么看得出來。
“我不會跟別人說的。你是姑娘家,憋著對身體不好。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很多?!?p> 你知道個屁!
“話是這么說,但是,”但是,我真的……
那一天我應(yīng)該是沒哭的。畢竟,我是誰???就算我累了,我不想再撐著了,可我始終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在旁人面前哭出來的人啊。我只記得那一天的風(fēng)很冷,吹在臉上絲絲的疼。楊彧遞給我一張手帕,我接過來,使勁地擤了鼻涕。然后把眼淚憋回去,問他:“還要嗎?”
楊彧微微笑了,“你開心就好?!?p> 看著他的笑,溫暖得像三月的春風(fēng)。我想想啊,長清的笑也有這么溫暖??墒?,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那和三月的春風(fēng)一般溫暖的笑容,在給誰看呢?也許是我多心了吧,畢竟我知道長清不是那樣見異思遷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比誰都清楚地知道,我,不會是那個一直陪著他的人。
在昨天還可能是,但是現(xiàn)在,再也不可能了。
我問,“楊彧,你和云舒,還會在一起嗎?”
他眼睛里的光一下子暗了,就像是啪的一聲吹熄了的燈,黯淡,還冒著青煙。他不說話,我就再問。我知道他不想說,可是我得問。他閉上眼睛,任我怎么說都不理我。我尷尬地住了嘴,僵硬地笑笑,說:“謝謝你愿意陪我。但是,這件事我必須問清楚。我想你也知道,顧念青她喜歡你?!?p> 顧念青這個人,我真的沒有半分要幫她的意思。只是我想,如果云舒不想再和楊彧有任何瓜葛,那么,有顧念青這個女孩陪著他應(yīng)該也挺好。畢竟,她是真的喜歡他。
“你自己的事還沒操心完,就別老想著別人的事了,好嗎?”應(yīng)該是被我搞得煩了,我看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佩劍上。果然,他站起身,說:“要不是是你,敢這么問我的人,早去見閻王了?!笨纯次?,他知道我不怕他。便道:“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就算是他們不能找到解藥,我也一定會幫你拿到解藥的。那些后事,你就不要再安排了,給長清知道了,少不了一頓爭執(zhí)?!?p> “你是要走了嗎?”所以,要徹底還清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嗎?
“是?!?p> “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那里一定是個安定的地方,沒有戰(zhàn)亂,沒有軍隊,永遠也不會記起她?!?p> 如果說我和長清是天空中兩只風(fēng)箏,那么云舒和楊彧就是兩只燕子。我和長清被各種各樣的紅塵俗事牽絆,被那一根線牽制的死死的,沒有辦法肆意相擁。云舒和楊彧,他們各自有屬于自己的翅膀,在天下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他們明明可以在一起,卻偏偏要背道而馳。
我慢慢起身,慢慢地走回屋子里,慢慢地躺在床上。明明還是上午,屋里卻這般暗。我看了看窗戶,窗子上的花紋清晰可見,美麗極了。我想起云舒屋子里的窗戶花紋,也是美麗得很,華貴大方,甚是大氣。我又想起了在秦王府里我住的地方,叫山月閣。這個名字是后來改的,湖安嘴快,曾經(jīng)跟我說過時瑞軻改的。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瑞軻想讓我知道他的心事,我明白,但是我不能接受。那個秋千?,F(xiàn)在上面落了葉子了嗎?小逸一向是三分鐘熱度,現(xiàn)在恐怕都忘記千鳥園里還有個秋千了吧。我死了之后,會有多少人記得我,有多少人忘記我呢?
忽然身上暖了起來,我一驚,睜開了眼睛。
“醒了?”長清忽然間回過頭,笑問我:“怎么,和那個先生說了什么?居然不等我就回來了?;貋硭乱簿退懔?,怎么連鞋都不脫?”
“你回來了?!蔽易鹕?,看看外面,“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感覺我睡了好久?!?p> “黃昏了?!遍L清放下手里的書,扶我起來,“吃飯吧。小軟剛剛就說飯做好了。有你愛吃的糟魚?!?p> “好?!?p> 小軟韓英正是新婚,每每出雙入對,如膠似漆,我和長清杵在他倆身邊,活脫脫就是倆巨大的電燈泡。長清看我表情,便把他們倆趕回他們的房間里去了。臨走時小軟笑嘻嘻地跟我說:“少奶奶害羞了,少東家要好好哄哄?!蔽夷每曜右獢S她,她才跟著韓英一起回去吃了。
飯桌上只剩下了我們倆,忽然間就有些冷清。我笑笑,說:“留他們吧,嫌他們太吵,讓他們走了吧,卻又覺得冷清了下來。我可真難伺候?!?p> 長清拿過我的粥碗,慢慢攪動吹涼,我看著他的動作,也不說話。屋子里很靜,只剩下了長清攪粥吹氣的聲音。直到粥不燙了,長清停下了攪動的動作,給我舀了一勺,送到我口邊。我感覺到了,我眼神有些飄忽,粥送到嘴邊之后有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張嘴吃了下去。
長清神色有些不自然,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邊。我躲開了,接過粥碗說:“我自己來?!?p> “云笙?!彼麊疚?。
我端起粥碗喝了兩口,含糊地應(yīng)了。
“小韞她……”
我打斷他,說:“長清,我想喝酒?!?p> 他搖搖頭,“等你好了,我陪你喝?!?p> “可我就想現(xiàn)在喝?!蔽衣犝f酒能解愁,先前在云舫上我就想試一試,但是小軟不許我喝。后來瑞嵩請我喝,因為心情問題也沒有喝??墒乾F(xiàn)在我想喝,我想試一試,是不是真的能一醉解千愁。我知道我的身子不能喝,可我就是想喝。如果這世間還有什么是吃了喝了就能解愁的東西,那也行。
“云笙?!碧统雠磷硬亮瞬廖夷樕媳恢嗤氩渖先サ闹?,長清說,“喝酒不能解愁,醉了就像是睡了,只是逃避,并不能真正消解愁悶。況且你的身子還弱著,不能再折騰了。聽我的話,口渴了的話,喝點茶水。若是累了,睡一覺就好了?!?p> 累了的話,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就什么都忘了吧。說到底我是個穿越而來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我是真的死了還是回到原來的世界了呢?就像閉上眼睛,再睜開,就是另一個世界。
我這一遭經(jīng)歷真神奇,明明在原本的世界里是個沒人疼沒人愛沒人關(guān)心,甚至是沒人正眼看的老姑娘,到了這里,居然變成他們每一個人眼里的“香餑餑”。我何德何能,居然會被認為對他們的計劃大有裨益,居然會被認為我能幫助他們達成他們完不成的目標(biāo)??墒?,其實瑞琰說的對,我并不是那個不可被替代的人。我死了,他會找到其他人,就像是一個工具不趁手了,就換一個那樣。
我想,如果當(dāng)初楊彧沒有選我,長清還會遇到我嗎?我是不是,就死在那個下著大雨的夜里了?
“長清。”我問他,“那個下大雨的夜,如果楊彧沒有讓你去救我。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和郭輕韞郭小姐在一起了?”
搖搖頭,長清說:“我會等你,直到你出現(xiàn)在我身邊?!?p> 真的嗎?
看我不太相信的樣子,長清點點我的腦袋,“剛剛要跟你說,你偏不要聽,現(xiàn)在喝起醋來了?!怎么不酸死你?”
我抱住腦袋,扁扁嘴委屈道:“你自己尋花問柳還說我!哼果然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什么?”長清聽不懂我的話,我也懶得跟他解釋,就一直說他“負心”。話題慢慢偏向了別的地方,我們也都懶得找回來,大家都有些累了,就這樣稀里糊涂下去,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楊彧說的對,處理后事這種東西,不能跟長清說。一旦長清知道了,他會做出什么事情來,我們都不能預(yù)料。
如果我死了,長清會何去何從,恐怕我問了他也不會告訴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值得我們?nèi)ゾ镁脪鞈??林家千鳥園里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海棠,小軟后來也沒告訴我。不過我想,那些海棠應(yīng)該是為長清他母親中的吧。林伯伯和妻子生死分離的時候,應(yīng)該也想過要隨她而去,應(yīng)該也覺得這個沒有了她的世界不再值得活下去。但是后來,時間慢慢沖淡了一切,林伯伯的精力被分散,他慢慢地也習(xí)慣了沒有她在的生活。
沒有誰真的離不開誰,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我死后,只要他們過了那個坎兒,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
那天過后,瑞琰就離開了郭府。他沒跟任何人說他要去哪里,但是他們都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這個郭府看起來是個普普通通的民宅,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郭府也要建在城外。
瑞琰走后的第二天,瑞軻到了。
當(dāng)時長清因為瑞琰已經(jīng)離開了便早早催著我要走,不再待在郭府。我問他要去哪里,他還說要帶我去游山玩水,完成那天晚上我在假山上的心愿??墒俏乙恢痹诤凸p韞套關(guān)系,想緩和緩和和她的關(guān)系??墒枪p韞一直都看我不順眼,應(yīng)該是因為我“搶”了她的心上人吧。所以這個過程就變的比較困難,我們就在郭府里多逗留了一日。
豈知只這一日,瑞軻就到了。
跟著瑞軻而來的兵馬將郭府團團圍住,郭安因為這慌得不得了。我估摸是他以為他們謀劃的事情敗露了,所以才慌得自亂陣腳。長清一邊讓韓英立刻去收拾東西,一邊緊緊拉住我的手。眉目間,盡是往日不曾見過的慌亂。
我看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并不是擔(dān)心郭安他們謀劃的事。心中便陡然一慌,他知道了。
報門的小廝連滾帶爬地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門外秦王爺,請,請陸姑娘出府?!?p> 小廝話罷,除了長清,其余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圍到我身上。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瑞嵩,笑:“都看著我干什么?不就是找我的嘛!多大點事?!蔽覓炅藪瓯婚L清握住的手,“長清,松手?!?p> 他不說話,也不松。
屋子里沒有一個人說話,安靜得厲害。
我用力掙,還是掙不開。便只能哄他:“小廝也說了,是秦王,他不會對我怎么樣的。你放心。我去去就回?!?p> 長清根本不理我,他的手越攥越緊,說:“你騙人?!?p> “我不騙你,真的?!蔽铱戳艘谎坌≤浐晚n英,示意他們過來幫忙?!吧洗挝艺f我會回來不是就回來了嗎?真的,我不騙你。長清,快松手,你攥的我手好疼?!?p> 郭安看著我倆,忽然走近,“長清?!?p> 郭安的眼神比我有力,他的眼神里有威脅。我知道郭安是擔(dān)心我們倆這樣耗下去會暴露他們的事情,他在警告長清。我看看長清。他果然眼神閃爍,沒有剛剛那么堅定。我心中暗喜,寬慰他道:“你別擔(dān)心,就算是他要傷我,還有云舒呢。有云舒在,你還怕他會怎么著我嗎?”
我低估了長清知道的范圍,他應(yīng)該知道了不止我插手皇帝后妃恩怨這一件事,他比往日固執(zhí)的多。見郭安也來勸,他索性叫上韓英小軟,拉著我走了。我心中一驚,他讓韓英去收拾東西,他一開始就沒想著帶我去游玩。他交代林家的生意,他說要帶我游山玩水,他是一早得到了消息,要帶著我逃走!
“長清!”我想用力甩開他,卻被他死死扣在懷里上了馬。他沖郭安抱了抱拳,不顧郭輕韞在后面大聲嘶喊,從后門策馬而出。
可是,長清顯然是低估了瑞軻。
瑞軻這次前來,似乎對我志在必得。這一次他帶來的兵馬,似乎都是他軍營里跟著他上過戰(zhàn)場的。來之前瑞軻應(yīng)該做足了準(zhǔn)備,他似乎料到我們會從后門沖出來,浩浩蕩蕩的兵馬,全都堵在后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