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得飛快,河灘下一片漆黑,只能聽見鈍鈍的摩擦聲,更令人恐懼。
華心兮僵硬地拖著滑竿走過雪地,她早已知覺麻木,木木地用雪杖探地,生怕踩進窟窿。
漆黑的冬夜里她只穿了一身薄襖,卻也累得出了滿身汗,熱氣從身上冒起。
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將澤蘭帶回去,她和澤蘭都不能死。是她的錯,是她非要逞強滑下去,將澤蘭砸得半死不活。
她滿心悔恨,拼著一口氣焦躁地拉著澤蘭上了冰湖。
湖水早已凍結,湖面濕滑,她趔趄著滑上了湖面,死死抓著滑竿朝湖邊滑去。
一聲悶響過后,兩人到了湖對岸,幾雙幽亮的眼睛出現在了雪地上。
華心兮從雪地上爬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眼睛跟去。
前方傳來尖銳的嚶嚶聲,雪地狐飛快逃竄,不時好奇地回頭張望。
跟著這些雪地狐,說不定能找到洞穴,她與澤蘭就可以在洞穴中避風暫歇。
華心兮緊緊跟著狐貍們。
走了很久終于看到了一座山崖,崖下有許多奇形怪狀的洞口,洞口堆著積雪,隱隱有光亮從洞中透出,幾只雪地狐飛快地跳上了洞口,回頭看著她。
她毅然朝山崖走去,雪地狐驚慌地竄入了洞。
洞口繁多,透著各色光亮,顯得既奇異又陰森。
她費力地拖起澤蘭,往散發(fā)著暖暖橘光的山洞爬去。洞口積雪被兩人蹭落,澤蘭的骨杖滑下了坡,響聲嚇了她一跳。
眼下顧不得了,她拉著澤蘭往洞深處走去。越往里光越盛,隱隱有些暖意,她輕輕抖落了碎雪,滿眼希冀地朝光源處走去。
一雙幽綠的大眼睜開了,微微朝洞道看去。
終于走到了洞穴深處,她瞇了瞇眼適應光亮,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啪!”滑竿應聲而落,她癱跪在地,木然地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
一只雪白的巨狼下巴伏在地上,幽綠的眼睛直直盯著她。
她掙扎著擋住了澤蘭,顫抖地看著白狼。
臉上結冰的淚花開始融化,掉到了干燥的地面上。
她認命地閉上了眼,她以為可以到狐貍窩躲避風寒,卻進了狼窩。
她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其實她隱隱有感覺這是妖獸的洞穴。
她按了按小腹,微覺濡濕。她已經精疲力竭,實在走不動了。
也好,死在溫暖的洞穴總好過凍死在雪地上。
澤蘭面如金紙,大汗淋漓,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出他還活著。
她裹緊了蓋在他身上的裘袍,將綁在滑竿上的妖獸毛尾圍在了他頸間。
巨狼仍一動不動地蜷伏在地上,洞中十分溫暖和明亮。
澤蘭只覺渾身發(fā)熱,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光亮有些刺眼,他微微皺眉,看著頭頂光滑的巖石。
他動了動指尖,女子的外袍搭在他身上,混合著淡淡香味和血腥味。
頸肩有些熱癢,他費力地看清那是一條妖獸長尾,不由神色微變,是誰給他套上這種女兒家的東西?快拿開,他可是錚錚鐵骨的小爺!
澤蘭岔了口氣,輕咳起來。
巨狼猛地抬起了頭,高大的陰影蓋住了他。
澤蘭微驚,艱難地回頭看去,一只兇殘的雪妖狼滿臉怒氣地瞪著他。
熱汗瞬間化作了冰針,刺得他通心寒涼。
“轟!”微弱的光圈將他和華心兮護了起來,澤蘭不住地嘔血,艱難地側臉看著華心兮。
齜牙咆哮的巨狼慢慢朝兩人探出身。
“汪?!?p> 細微的叫聲從巨狼身下傳出,巨狼停下了身,緊緊盯著兩人。
它腹部蓬松的白毛拱了拱,一個粉嫩的鼻子露了出來,一只拳頭大小的小狼胡亂地轉著頭,眼睛上還蒙著白霧。
巨狼趴了回去,溫柔地舔著小狼,小狼軟軟地掙扎著。又有幾只白色小狼從長毛下爬出,胡亂地滾翻在地。
華心兮喘了口氣,原來是只落單的母狼,大雪封山,它孤身哺育小狼也是不易。
母狼伏下了頭,眼睛警惕地注視著兩人,小狼稍微往前爬它便用爪子將小狼扒了回去。
澤蘭身上的火圈越來越小,他把圣火收了起來,大口呼吸著。
他傷到了肺腑,方才使力讓他胸口更痛了。
他看了看脖頸,華心兮反應過來,替他取下了長尾。
頸間涼快不少,他神色微安。
華心兮低聲說:“澤王爺,都怪我,是我逞強……”
澤蘭看著滿臉懊悔的她輕輕搖頭,她與他年齡相仿,正是貪玩之時,北境苦寒,見了滑雪一時心癢難耐也情有可原。
是他估算錯了,以為可以接住她。
他垂下了眼簾,北境一族便是如此,一次失誤足以葬身荒原。
沉默良久他終是忍不住說:“娘娘……比我想象的沉。”
華心兮抬起了頭,神情有些猙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澤蘭看著她似怒似羞的神情有些想笑,他拼命壓制著笑意,臉轉向了另一側。
華心兮看著他不停顫動的腮幫,氣得冷哼一聲。
過了一會兒澤蘭轉過了頭,看著她輕聲說:“去歲……在鐘國寺我見過娘娘的?!?p> 華心兮猛地看著他,他見過她?不是華青鸞?
澤蘭氣息微弱地說:“娘娘不記得了?!?p> 他知道她冬獵途中一直伺機問他,祭宮那夜他露了神色。
“娘娘放心,澤蘭不會告訴旁人,澤蘭……也沒有機會出去了。”
澤蘭輕咳,黑血從他嘴里溢出來,他朝雪妖狼看了一眼,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華心兮拿起他身上的外袍替他擦了擦血跡。
“澤蘭,我是大雍四公主,華心兮?!?p> 她輕聲抽泣,她以為再也不會說出華心兮三個字。澤蘭因她而死,應當知曉她的名字。
澤蘭眉眼安靜,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在雍京潛游時他便打聽過大雍皇室的情形。
眼下正值西漠魔道涌動,北境妖獸因此躁動不安,王上為此分身乏術。他深思熟慮過后,早就決定不揭穿此事,王上也不必因此耗費心神。
她的憂慮是多余的。澤蘭緩緩閉上了眼。
華心兮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說:“澤蘭,你不要睡,熬過今日王上便會發(fā)覺我二人未歸,定會派人來找我們?!?p> 她慌亂地拍著他的臉,見他昏昏欲睡不由心急,用手指撐開了他的眼皮。
澤蘭掙開她的手,神色驚怒。他還沒死透呢,怎能在他臉上扮這種滑稽的表情?他是個要臉的小爺!便是死,也要有風儀。
華心兮反應過來,也不由好笑,低低笑出了聲。
澤蘭只剩眼珠能動,氣惱地看著她。
“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
低啞的聲音落在洞穴中,小狼們停下了嬉鬧,歪著頭好奇地朝聲音嗅去。
澤蘭怔怔地看著她,她滿臉污痕,下巴上血跡未干,衣衫襤褸地坐在洞中,忍著饑餓和疼痛苦苦吟唱,只為喚他不要昏睡。
北境女子無數,無一人似她。分明柔弱,不會滑雪也獵殺不了妖獸,在生死面前卻這般堅韌。
澤蘭輕輕調整氣息,再等一等吧,王上會派人找到他們。
王城荒原上火光熊熊,境軍守衛(wèi)森嚴。
“嘭!”一只巨大的鷹隼將巨型雪塊扔入了帳營,一個帳篷被砸到。
境軍飛快迸發(fā)出圣火,警戒起空中。
穆頊披著獸裘,沉著臉走了出來,看清空中的鷹隼,他驚訝地說:“小漠?你怎么到荒原來了?”
小漠厲聲長嘯,巨大的翅膀不停撲騰。
穆頊這才看清它翅間暗淡的紅線,澤蘭出事了!
他沉下了臉,命令侍臣發(fā)出中止冬獵的煙筒,紅色煙花綻開在空中,獵場里依次綻開了煙花。
丹祖領著境軍飛快進了荒原,開始搜尋澤王和王后娘娘的行蹤。
穆頊神色擔憂,莫非澤蘭二人遇見了兇猛妖獸?丹祖提前查探過玉荒原,其中并無高階妖獸。
他召喚出了妖虎,躍上了虎背,想跟著去獵場。
“王上請留步,王上乃北境之主,萬不可涉險。南荒原之禍謹勿忘?!?p> 一個黑袍祭司走了出來,用木劍攔住了他。
南荒原之禍,神度太子遇襲。
穆頊停下了腳步,靜靜地朝獵場看去。
小漠化成了一只林鸮,飛快地在雪地上尋找。
獵場中設有結界,以防有人使詐召喚神獸,影響冬獵公平。它雖是澤蘭的神獸,入了獵場也感應不到蹤跡。
四名境軍跟在它身后,仔細地查看著地面,厚厚的積雪掩蓋了滑行痕跡,使得夜間尋人更加艱難,他們難以分辨哪個是澤王爺的方向。
小漠跳進了一條痕跡稀少的小道,境軍連忙跟上。
幾人滑到了圓坑上方,坑里有妖獸在掙扎,看見幾人更加憤怒地嘶吼起來。
小漠飛進了坑,看清了捕獸夾,它猛地飛起,朝前方追去。
境軍知道找對了方向,向空中發(fā)了一枚藍色煙花。
妖狼洞中十分安靜,小狼們已經睡著了,母狼把頭伏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兩人。
華心兮累極,伏在了澤蘭身邊,發(fā)出微微鼾聲。
澤蘭費力地移動手指,撫上了她的下巴,血已經凝了。
宮中女子容顏珍貴,傷了臉如何是好?也不知宮中有沒有去疤膏藥,能保她容顏。
他放下了手,心思萬千,未曾注意到她紅了鼻頭。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山崖下的妖獸紛紛逃竄,嘶叫聲吵醒了華心兮。
她疲憊地睜開眼,一只灰黑花紋的林鸮撲了過來,她尖叫著護住了澤蘭。
兩人離得很近,澤蘭靜靜看著她的臉,她神情驚慌地撐在他身上。
他低聲說:“莫怕,它是我的神獸小漠。”
華心兮慢慢退開了身,小漠瞬間化作虛影,鉆進了他的身子。
澤蘭呼了口氣,臉色好了許多。
境軍和巫醫(yī)跟著進了洞,扶起了虛軟的華心兮,將她放上了木架。
華心兮側頭朝澤蘭看去,他虛弱地笑著點了點頭。
“不許傷了妖獸!”她低低地說。
境軍朝毛發(fā)聳立的雪妖狼行了個禮,一行人飛快出了洞。
洞里暖光融融,小狼們驚慌地嚎叫起來,母狼不停地安撫著它們。
伽羅殿里,穆頊靜靜站在高臺上,任寒風吹起他的裘袍。
殿中腳步聲不停,濃重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巫醫(yī)推門走了出來。
“如何?”
巫醫(yī)搖了搖頭說:“王上,臣已經盡力了,王后娘娘寒氣入體,早有滑胎征象,臣日日侍奉湯藥,也只是延緩……”
穆頊靜靜地朝王城看去,城中燃起了香樹,五色經幡迎風飛舞,馬上就是除夕了。
北辰殿里燃著香樹,柴火燒得正旺,小漠歪了歪頭,澤蘭比了個手勢,悄悄地靠近了殿門。
門外的侍女們正在竊竊私語,他湊近了身。
他垂眸靜靜地聽著,手指慢慢握緊。
王后娘娘滑胎了。胎兒未足兩月,娘娘閉殿不出。
他坐在了火盆邊,神色沉郁。
冬獵時寒氣入體,她只怕再難有子嗣,和親女子在宮中若無子嗣依靠,該是何等凄涼。
春回枝頭,華心兮披著厚重的裘袍,靜靜地坐在春陽下,小院里花草茂盛,生機蓬勃。
李嬤嬤念得很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她神色淡淡地捧起陽光,整個人落在寂靜中。
聽聞她滑胎,父皇依舊言辭華麗,母妃無奈之極,九弟恨不得立馬趕來北境。
澤蘭抱著瓷盆走上了高臺,站在院外看著她。
數月不見,她臉色十分蒼白,瘦得脫了形。
他微微皺眉,王上知道她拒食嗎?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火紅的榴花半映著他的臉。
華心兮怔怔地看著他,他笑得燦爛,晃了晃手中的榴樹。
榴花盛放,火紅的顏色灼著她的眼,她不敢相信地起身朝榴花摸去。
陽春三月,她竟能在北境看到榴花?華心兮眼含淚光,低頭輕嗅。
澤蘭低頭看著她,她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華心兮回過神來,輕聲問:“澤王爺在何處尋到的榴花?”
澤蘭笑著說:“在一片草原上,那里有噴火妖獸出沒,空氣溫暖,原上開滿了榴花,春風拂過榴花輕顫,美得不似北境。”
華心兮有些好奇,還有這樣的地方?
澤蘭放下了花盆,看著她定定地說:“娘娘若是不信,何不與我前去看看?”
華心兮看著他飛揚的神情,有些遲疑。
李嬤嬤焦急地擺手,示意她拒絕。
她不由展顏,她在伽羅殿待了這么久,也該出去走走了。
“嬤嬤,去稟王上,本宮同澤王爺去原上賞榴花了?!?p> 榴花二字她說得很重,李嬤嬤臉色一白,王上說北境沒有榴花,她這不是打王上的臉嗎?
華心兮終于露出了笑顏,跟著澤蘭出了伽羅殿,坐在小漠背上往草原飛去。
澤蘭有意帶她舒心,讓小漠飛得很低,恰好可看清遼闊北境的風光。
雪化后的北境生機勃勃,三三兩兩的妖獸在原上出沒,苔蘚爬上了地皮,洼地里光禿的樹干上冒著新芽。
澤蘭看著她驚奇的神色,慢慢攤開了手掌,一顆五光十色的珠子躺在他手心。
他揶揄地笑著說:“娘娘不會忘了這是什么吧?!?p> 華心兮拿起了珠子,這是凝虹,她從前送給了九弟,九弟轉送給了傾云。
她把凝虹舉到頭頂,攝人心魄的光芒灑在她臉上,她會心一笑,想起了從前在雍京的歡快時光。
澤蘭深深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