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臬司衙門鬧口鬧事的百姓不會知道,鄭芝鵬在監(jiān)牢里過的日子,還是非常不錯的。
三層印花棉被做褥子,身上蓋著的是綾羅的被子,一塵不染的囚室里兩個高高吊起的銅爐里又點著兩團名貴的龍涎香,擺一張紫檀的小桌子,吃喝全是天香樓的外賣,牢頭伺候他就跟伺候自己親爹差不多。
坐牢做到這個地步,小日子可是真比在外面要舒服很多了。
不一會功夫,張秉貞就親自過來了,鄭芝鵬正盤著腿喝酒,見狀不由笑道:“部堂大人,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張秉貞氣急敗壞地甩了一封折子在他面前道:“寧波府以唐王為首的各大苦主,把血書都送到我這來了,說他們捐家救國純屬自愿與你無關(guān),要求本官馬上釋放了你。”
“哦?想不到唐王和寧波的那些豪紳,居然如此深明大義?!?p> “哼!”
“部堂大人,臉上很難看啊?!?p> “鄭……鄭兄弟,本官真的是很忙,幾百萬的災(zāi)民等著本官的賑濟呢,你就給外面?zhèn)鱾€信,讓他們別再鬧了,好不好?讓我過兩天消停日子吧?!?p> “怎么,部堂大人要直接放了我?”
“唉,你很清楚,他們這么鬧下去是沒有用的,是你主動招惹的那幫閹黨,這事兒就不是地方上可以做得了主的了,否則南京那邊也不可能把你給踢到我這來,那你何必要如此讓我為難呢?”
“部堂大人,我可是一直都在牢里待著呢,您求我又有什么用呢?!?p> “我……哼,那你就在這待著吧!來人!給我把他的被褥都撤了,還有這酒菜,這是坐牢呢還是享清福呢?”
牢頭心想,不是你千叮嚀萬囑咐的要伺候好這位爺么,怎么又反悔了,卻也不敢多言,連忙按吩咐將東西一一收走,鄭芝鵬則苦笑道:“部堂大人,不用這么絕吧,這草褥子我睡不慣啊?!?p> “哼!”
張秉貞聞言拂袖而去。
“你還挺傲嬌。哎哎哎,酒給我留下啊,我才喝了一半,不帶這樣的啊。”
…………
松江府
徐本高病了,而且病的很重,一開始郎中只是說憂思過度,急火攻心,稍加調(diào)理就會好轉(zhuǎn),可誰曾想,這一病居然越來越重,不管多金貴的藥,喂進了肚子里都跟催命的毒藥一般。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心病。
徐本高在夫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起來,面對自家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忍不住的腦瓜子直疼,強撐著病體坐在了太師椅上,問道:“又出了什么事,平日里我讓你們賑災(zāi)放糧,你們一個個的全都陽奉陰違,現(xiàn)在見我病的快死了,怎么一個個的又都回來了呢?”
“賢侄,不好了,刁民造反了?!?p> “唉,大災(zāi)之年,百姓吃不上飯,可不就要造反么,六叔什么時候關(guān)心起百姓和社稷來了?”
“不是啊賢侄,百姓們都在說,是你跟劉香相互勾結(jié),這才讓劉香炸毀了河堤放水淹田,咱家在外面的莊子,一把火,都燒光了??!”
“什么?”
徐本高蹭的就站起來了:“誰說的,誰說是我跟劉香勾結(jié)的?是不是鄭芝鵬?他這是胡說八道!他有什么證據(jù)?”
眾人面面相覷,徐本高這個反應(yīng),著實是有點出乎預(yù)料了。
“這……唉,也怪叔叔們糊涂,這不是想著,趁災(zāi)年買些地么,可能是買得多了點,就……可他們怎么能懷疑你勾結(jié)劉香呢,你可是堂堂二品大員啊,這幫刁民都不長腦子么?賢侄啊,你跟溫相關(guān)系好,能不能從南京借點兵,保護我們啊,我們都有點怕,這萬一……”
徐本高氣的直接就把手里的拐杖摔到一眾長輩的頭上了:“兼并土地!我說沒說過,這次大災(zāi)非同以往,誰也不許兼并土地!咱們徐家的土地已經(jīng)夠多的了,要那么多地干嘛,養(yǎng)馬么?我讓你們開倉賑糧你們誰也不干,現(xiàn)在出了事了卻都來找我,我……”
說到激動處,徐本高居然一口老痰堵在了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竟兩眼一翻,被噎過去了,嚇得徐府上下好一陣雞飛狗跳。
迷迷糊糊中,徐本高好像看到無數(shù)面黃肌瘦的臉,不停的朝他飛來,一個個長著大嘴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害你們的是劉香,不要找我啊……”
“老爺,你怎么了老爺,老爺你怎么了老爺?”
“?。。?!不是我?。。。 ?p> 徐本高蹭的一下坐起,渾身上下又是一片汗?jié)?。這已經(jīng)是這一個月來不知道第幾十次了。
“老爺您又做噩夢了吧,來老爺,喝一碗安神藥吧,也別為叔叔們再生氣了?!?p> “喝藥?對,喝藥,我要喝藥?!?p> 徐本高神色恍惚的接過藥碗,可那明明黑乎乎的藥汁,在他眼里卻突然變成了血紅色,嚇得他啊呀一聲就給扔了:“不是我?。。∧銈儎e來找我!別來找我?。 ?p> “老爺,老爺,老爺你怎么了老爺,老爺?!?p> 他夫人嚇壞了,這還是他那個溫文爾雅,泰山崩于前都色不變的老爺么?連忙將人摟在自己懷里,卻發(fā)現(xiàn)徐本高將頭埋進她的胸口,緊緊地抱住了他,像個孩子,好像還在……哭?
“我是不得已,我是……我是為了大局,不得不為之,我是為了天下,為了大義,我這回不是為了自己,不是……真的不是……”
“老爺你……老爺你在說什么啊……沒事的,沒事的,我這就讓他們走好不好,這就讓他們哪來的哪去。”
說罷,就連她也跟著淚如雨下。
其實這半個月來,徐本高的精神已經(jīng)崩潰了,別人看不出端倪,難道她這個枕邊人還看不出來么?再加上她很清楚,自家老爺在回鄉(xiāng)之前還在京城的時候,就是給劉香寫過信的,只是徐本高一直叨咕的都是不是我,這才自己騙自己罷了。
如今,卻是再也沒法騙了。
“老爺,咱們離開松江吧,咱們回京吧?!?p> “離開……回京?我還……回得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