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蠅營狗茍7
新親之間基本上無事不登三寶殿。要媒人干什么？媒人是矗立在婚姻的肚皮上的雙刃劍。雙方媒人各為其主，男方推一劍，傷口就裂一節(jié)，女方推一劍，傷口就向男方裂一節(jié)。新親兩家這樣推來搡去。劍拔出來了，肚皮上的傷口才有愈合的機會。而劍一直佇立在肚皮上，不拔去，就有被主子推來搡去的可能。裂口越來越大，慘不忍睹，最終婚姻的五臟六腑轟然塌出，發(fā)臭腐爛，讓圍觀者為之搖頭嘔吐。這下可好，新親也相安無事了。他們好像一結(jié)親就達成了在婚姻的肚皮上插上一劍的共識。那自然，歃血嘛，就喜歡看鮮血從雙方的傷口流出。不要媒人好像不行，信誓旦旦地插進這把劍好像才可顯示出各自的真誠。真是與眾不同的歃血。在那把利劍拔出前，男方登女方的門總是顧忌重重；女方的造訪也令男方猝不及防。有了媒人就不同凡響了，好一個老鴇的嘴。親家倆誰登誰的門都不曾堂而皇之。這不王德茂又來了。柳家對他熱情款待，他也毫不做作。這次他再留下用餐，在福海眼中就成了窮酸鬼。
“昨天我一聽我親家說你把日子看好了，就趕緊到干親屋里和她說道了。我干親說這可是大事，再也不能拖著了?！?p> “什么時候？”長生笑容常駐，與妻子洗耳恭聽。他倆迫切等待王德茂說出初九，想必女方也是通情達理的。
“臘月初九?！蓖醯旅粤艘豢诓?，將筷子像模像樣地放到桌上?！扒偾賸寗傞_始說是放到正月初三，她的意思是正月里什么都有，能省錢。我想了想覺得不合適。咱這里不都講究本命年結(jié)婚不好嗎。再一個是我認為咱臘月里把事情了了，到正月里兩個娃巡回探親不就是順理成章嗎。你說正月里都探親呢，咱在屋里操辦結(jié)婚，熱熱鬧鬧的事也不熱鬧了，好像咱就把人臭完了。再一個，正月里人這肚里大魚大肉都絞得亂腸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揚湯止沸?！?p> “對，我也正是這么劃算的。”長生說。
“奧，還有一百斤棉花呢。彈好了就送去?！?p> “肯定呢。”
“行禮是臘月初一，不緊吧？”
“不禁不禁。到時候我尋幾個利索的和他叔叔一塊去，我就不去了?！?p> “不去了不去了，什么事有他叔叔在。”
“到時候可要麻煩你了?！?p> “我想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我那里的婦女愛淘喜錢。”
“喜事自然淘喜錢?！?p> 王德茂放下筷子用手在嘴上一抹。
“怎么不多吃些？”
“我再給你舀一碗?！贝浠ü诺罒崮c地說著，伸手就取客人的碗。
“不要了，不要了?！蓖醯旅瘬]著手說。
“吃好，要不我福海沒臉上你門了?！绷咸σ饕鞯馈?p> “好了。”王德茂好是得意。
“吸煙，吸煙。”
王德茂嫻熟地取出一支煙，悠然地吸了起來，“你家里沒人抽煙嗎？”
“沒有。三個孩子都不抽煙喝酒?！?p> “不抽煙是好事。像你父子四個要是抽起來，一天最少都得十塊錢煙錢。我現(xiàn)在這痰是越來越不像痰了。我老婆一直罵我抽死鬼。沒辦法，戒不了呀。就是想戒，戒了以后咱這嘴不也閑了嗎。我就想開，活一天是一天?！?p> “抽上了就戒不了了?！?p> 王德茂抽第二支煙時，長生他們也吃好了。翠花與福海收拾殘局，長生在床沿坐定。
“我聽說你擺過地攤。”長生說。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冬天里在家里沒事就買輛二手三輪車擺地攤。咱也不逢集趕會。就在我村的公路口，能掙幾個是幾個。”
“那現(xiàn)在怎么又改成三輪摩托了呢？”
“唉，前一年的時候，吳恩軍有事把車借走了，在他家里放了幾天，誰知道王靜兄弟把車開到石頭坡去了。用著就是那么回事，他還給賣了。”
“那他就沒有給你錢？”翠花吃驚道。
“給什么呢給。你還不知道我南邊的村子，就那幾畝地，能有幾個錢。誰屋過事向別人張口，人家能借給你五六百塊錢就算是給你臉面了。我那車賣廢鐵也就千八百塊錢。再說都是親戚。咱也不好為這小事張口。話說回來，我一看見那爛車就生氣。一天到晚掙不了幾個錢，還把咱像狗一樣栓在那里。我要賣，我老婆不行。這下別人賣了，咱也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屋里了。”
“王靜的兄弟也太不像話了?！边@樣的事翠花聞所未聞。
“我了解你南邊的情況。關(guān)鍵是靠山地少，村里人沒事干?！遍L生說?！熬蜎]有幾戶真正有錢的?？茨隳沁叺男』镒诱煳餮b革履，雙手插在褲兜里，往巷子里一站，跟個公子哥似的，就是口袋里沒有一分錢?！?p> “哎呀，這下你可說得太對了?！蓖醯旅Φ??！熬褪沁@樣的。不過結(jié)了婚照樣會過日子?！?p> 屋里寂靜下來，正因為王德茂的口無遮攔，翠花內(nèi)心哽咽著身心不自在了好幾天，心想，如此一窩新親，以后往來時得萬分小心不可，盡量不往來。
“今年的棉花行情確實好。這么些年都沒有碰到這行情了?！蓖醯旅c燃煙。
“總有十來年了吧。像今年的行情，農(nóng)民的日子過得還松快。”
“過去老喊計劃生育?，F(xiàn)在就是讓生育，也沒人敢生育二胎了，消費太高了。就是抱個女娃還得五六千呢。我家里這三十畝棉花也止不住饑荒。一有空我們就趕緊打零工。”翠花說道。
“生養(yǎng)一個就好著呢?，F(xiàn)在這年輕人都想開了。我看關(guān)鍵還是你們這里跟我們那里的條件不一樣，大部分人的想法也不一樣。我那邊有錢的也不少，他們的房子蓋得再高大，我那邊也沒有哪個家庭一天到晚為了掙錢，把自己使喚得跟牲口似的。你這邊就不同了，關(guān)鍵還是有地可耕種。你屋里蓋一層，鄰居就蓋兩層，總之口袋里那幾個血汗錢都壘到磚瓦上了?！?p> “有的房子老早就蓋好了，人都住進去了，也沒有裝修。唉，人就是這鬼樣，身上有十萬塊錢，看上別人十二萬的房子好，就要也蓋起來。住上幾年也就后悔說當初不如把錢投資到哪里。現(xiàn)在要花錢了，還得借貸呢?！遍L生說。
“說到這，你倆不知道聽說了嗎，吳琴五里鋪的小姑，幾個孩子都在城里干大事呢。他倆口子就要在屋里蓋房。說蓋還蓋起來了，也不知道跟誰慪氣呢。你說蓋那有什么意思，老兩口了，屋里的兩間房怎么都把他倆發(fā)落了。現(xiàn)在蓋得這么重，死后，誰要他倆那房，賣也沒人買。腦子就跟進水了似的?！蓖醯旅钋橥度搿?p> “有錢人的想法就是和咱這窮人不一樣?！贝浠ㄓ懈卸l(fā)。
“你的棉花賣了什么價錢？”王德茂問。
“三塊錢賣了一部分。”
“像這價錢就美著呢。我村里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動稱呢。還要再等漲些才出手。人心不知足呀。誰知道現(xiàn)在不漲反而開始降了?！?p> “這東西，想出手就出手，壓著沒意思。變成錢放在兜里才實在呢。我那天實在是頂不住了，用錢的地方太多了。要是還余勇可兌，我也不出手?！?p> “錢抓到手才靠譜呢?！蓖醯旅f。
王德茂一來，長生就猜到日子定了。他這是捎帶后一節(jié)錢來了。長生把前一節(jié)一交，就開始為錢犯愁。前面已知，北灘的農(nóng)田大多數(shù)是鹽堿地。那一年棉花剛綻放，連陰雨就開始了，像是得了痢疾。老天不痛快，農(nóng)人在下面也不爽快。有不少低洼的棉田積水幾十天都退不去。這種百年不遇的連陰雨著實讓棉農(nóng)郁悶得不知所措。長生早已算得一清二楚，加上給女方后一節(jié)錢，再怎么也得有五萬塊錢才能把福海的婚事了結(jié)了。雖然棉花一綻放，行情就下來了，但對于兩塊五的價錢，長生不滿意。他那三十畝棉田正常情況下能產(chǎn)一萬五千斤，而今年是澇年，棉花勢必嚴重減產(chǎn)，品質(zhì)也會受到雨水影響。然而，那一年行情一直走俏。雨打花也能賣個好價錢，這倒是讓農(nóng)人瘋狂了。行情越看漲，農(nóng)人越是不出手。后來一直漲到三塊多。要不是長生急于用錢，他不計劃將家里的棉花拋售一空。
長生斷然不會把后一節(jié)錢一次給女方。那樣無疑在女方看來柳家出手很大方。既然已經(jīng)進展到這份上了，男方夸富貴不會多多益善，反而適得其反招惹是非。這就得恰到好處，即給媒人臉面，也不能讓他忘乎所以滿載而歸。
“德茂哥，你來了我也就不跑了，這不結(jié)婚的日子定了，我先給你拿八千塊錢，讓親家該買什么買著。剩下的等行禮的時候我叫張德發(fā)帶過去?！?p> “能行。”王德茂也不客氣兩句?！熬嚯x行禮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你該準備什么準備著，剩下的錢到行禮那天再結(jié)算?！?p> “有一件事我還是不放心。到結(jié)婚那天，石頭坡總不會鬧事吧?！遍L生也知曉吳家把石頭坡的小伙子耽誤成老大難了。
“沒事。要那兩個娃干什么呢。別說兩個，就吳恩軍一人就把他嚇住了。這你大可不必上心。再說，石頭坡那小子還沒有找下對象呢，還有這閑心。微不足道，微不足道?！?p> “確實，吳恩軍長得跟魯智深似的?！?p> 夏麗萍吃了飯就去王德茂家。王德茂沒有回來，她便與王夫人敘敘舊。從當年的抱養(yǎng)女兒到養(yǎng)大成人，再到出嫁。干親倆感慨良多。王夫人感慨說好日子終于盼來了。夏麗萍不以為然，吳恩鋒的婚姻縷縷被騙不說，至今也沒有一個實實在在的茬口，反而是自己的冤枉錢一直在成全別人的好事。當母親的在兒女身上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呀。王夫人知道干親的心思在女兒出嫁上，光棍哥哥送妹妹出嫁，這作母親的心里滋味真是五味俱全，誰也承替不了。歸根結(jié)底，夏麗萍是怕家寒耽誤了兒子的婚事。而貧窮村里又不是她一家，所以，她在為自己開脫。夏麗萍說著說著就淚眼婆娑。王夫人大為動情，又不敢勸干親放寬心，萬般無奈就勸兒子倒插門，“就是倒插門也沒人敢接受呀。誰看了咱家那幾間破爛房都不敢委屈女兒了。”夏麗萍揣摩著干親的反應，聽她那話，像是沒有臉面活在世上了。而王夫人可不愿直面干親的傾訴苦衷，嘴里那句“姻緣會來的”翻來覆去也不知說了多少遍。
“倒插門都插不進去，誰還敢理會咱這窮家家呀?！毕柠惼颊f。
“這倒是可悲的事實。誰讓他生不逢時呢。而在長相與德性方面偏偏就不堪入目，無法恭維。”王夫人心想，她不知道干親唉聲嘆氣的心里在盤算著什么，便說讓干親四下打聽著看有沒有合適的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