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三匹馬，三個人，三條長長的影子，黃河轉(zhuǎn)了灣，他們也是，緣河而上，賀蘭山應該不遠了，它就躲在最遠的那片云彩之下。云朵不遠，躲在山丘的曲線盡頭，但是，你停下腳步，細細的注視它時，它卻遠在天外，所以，他們時而緩慢，時而飛奔著，一路向前。黃河洶涌的，不斷吞噬著河岸，驚濤拍岸，滿是喧囂嘈雜之音，這并不是真正的黃河，但是他確實是黃河的一小部分。遠近幾處牧場漸漸升起了炊煙，這大約是牧場最后的中原人的固執(zhí)了吧，對于夜晚，對于人生，對于這個世界。人在馬上，所見的事物總是迢遙無端，人下了馬，卻回歸到生活的瑣碎中，不自然的放低自己。走著走著，只剩下馬蹄聲和黃河的呼吸，曠野的風都失去了聲音，像一位著急的啞女，急切的期盼著最后的晚霞再停留些時間，人們走遠，再走進，卻永遠也走不到一顆美麗的人心，天晚了，身后的烏云漸漸漫上來，掩埋了身后的草原和山丘，也許明日，或者后日，邊關(guān)將迎來一場大雨，賀蘭山，無人堅信的未來，卻不得不去追逐。
唐傭知道身后有無數(shù)追蹤的人馬，但是距離他們最近的不過兩個小隊，約五十人。他時緩時驟，仿佛在等待，仿佛在控制，仿佛一無所知。但是他知道，最后的一段路，他們將要疾馳而去，向著賀蘭山的方向，甩掉這幫跟蹤的人馬，去賀蘭山下的小鎮(zhèn)，她還活著嗎？他會在渡口小鎮(zhèn)的黃河客棧等待嗎？如果唐傭二十年不去，她是否會等下去，但是唐傭絕不會讓這樣一位執(zhí)著的女子等得太久，她的一生太苦悶壓抑，他也是，所以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至少對于這個承諾，他一定會遵守。
雨還未來，濃云如墨，本就荒涼的賀蘭山顯得尤為露骨，像一個丑陋的巨人披著深色披風，柔柔的站立在河岸上，他袒露著胸膛，沉默著，卻張牙舞爪。他會輕輕的來，終于也會離開。小鎮(zhèn)，黑色的小鎮(zhèn)，深色的巨石堆砌的房屋，深色的巨石堆砌的客棧，馬也是深色的，客棧的旗幟同樣很深，在不急不緩的風中搔首弄姿，像個庸俗骯臟的妓女，為了生活，被壓扁了靈魂，連影子都不存在。一夜的疾馳，他們擺脫了許多人，但也會有更多的人不愿放棄，他們遠遠的跟上來。三匹馬，一條曲折的線，進入鎮(zhèn)子的時候，臨近黑夜，黃河在一里之外翻滾著，河中多暗礁，洶涌澎湃之聲更大。她，一身白色長袍上沾滿泥沙和水漬，她，憔悴了許多，她就倚在黃河客棧的石墻外，她的眼神讓人無法捉摸，她只是看著腳下的土地，沒人知道她的臉色，沒人知道她的心情。她遠遠地，她很獨特，所以唐傭三人認定是她，她近近的，一路的奔波似乎讓她失去了光澤，她很平常，平常得似乎再是她。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存在，證明她有存在的必要。
“很高興你們?nèi)缙谮s來?！彼龥]有抬頭，但是她知道這緩緩靠近的馬蹄，一定是她正在等待的聲音，一定載著她正在等待的人。
“而你，也正如我們最為滿意的期待一般。”唐傭悠悠的說道，似乎很釋然，似乎很寧靜。
“他們并沒有和我動手。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出手，我甚至失去了他們的行蹤?！迸耍脑沟呐?，女人，成熟的女人，女人很美，特別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幽怨起來，更美。
“他真的變了？還是你將要放下了？”
“也許他變了，他不再像是江湖的殺手，他更像是一個牧人，像是農(nóng)夫，或者是讀書人，總之，他不再像是江湖中人，他身上存有的江湖氣息已不多。我會改變嗎？我還有多少機會可以去改變?！?p> “你能停留下來等我們，就說明你已改變無數(shù)，我以為你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可能你會被寒劍殺死，那你一定不能如期而來；也可能你會殺了寒劍，那你已沒有必要再來；還可能你會追寒劍而去，如此，你也不會逗留在此處。”
“可我卻在此處，可寒劍說，吳大先生的死，跟他關(guān)系并不是太大?！?p> “你能動手報仇的人，卻只有他。”
“是，可我卻不想報仇了，你覺得呢？”
“很好啊，每個人都應該有過去，也更應該有新的生活。過去早就蓋棺定論，未來誠可期，所以，你又何必等我們？”
女人沉默了一小片刻，深深的說道：“真希望能有幸見識一下木公子。一個怎樣的人物，能帶出你這樣的下屬，無需木公子親臨，但凡，若你在江南，吳家必然不會世代占據(jù)江左武林盟主之位。”
“只要你愿意去，我想木公子一定會見你。只要你愿意去，一定會留下來。川東是個好地方，你甚至愿意在那里擁有一間農(nóng)家小院，種一生的花，種一生的菜，看一生的江，養(yǎng)一生的魚。只要木公子在，川東就永遠是人間天堂?！碧苽蛘f著，微微的自豪，微微的驕傲，神采飛揚，大約，他每次說起唐木公子，都會有相似的感覺，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人間天堂，那還是江湖嗎？”
“難道江湖就注定不能平平淡淡，安居樂業(yè)的度過一生？”
“至少我沒有見過?！?p> “那你值得一去。”
“我只是碌碌凡人，神仙的事情，讓神仙去做。”
“那你會去哪？”
“你們?nèi)ツ模俊?p> “我們要去找一些江湖人，辦一些江湖事?！?p> “江湖事？殺人的事情？”凌葉還是很平淡，還是沒有抬頭。還是不會有人知道他的想法，還是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是，卻不是為了恩仇，只是為了政治?！?p> “有政治的地方，一定會有恩仇。而且恩仇一定不會太小，殺人也一定不會太少。我想，這樣的恩仇早已不適合我。”
“你余生都不會去見吳笙了嗎？”
“相見時難別亦難，見也難，別也難?！迸藝@了一口氣，有些郁郁，有些傷懷。
“但是，總可遠觀吧？”
“我能親耳聽到她可靠的消息，大約已經(jīng)足夠了?！?p> “她并不知道你，你可以有許多種身份，除了生母?！?p> “謝謝。我會慎重考慮?！?p> “那你要走了？”
“嗯。大約是吧！”
“大約不會再見了吧！恭喜你，放下了?！?p> “謝謝，你的勸解，你的消息。既然后會無期，那就不要告別了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