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被雪,萬頃無蹤。茫茫天地間,一人一騎,緩轡而行,恰如其分地點(diǎn)綴著身后渾然白色的背景,仿佛一副水墨畫,而他,是畫上唯一的墨色,其余的地方則是留白。
如果是懂畫的人,乍然見了這幅畫,一定會十分不客氣地批評一番,因為這留白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多到連畫中的人自己都覺得有點(diǎn)孤獨(dú)。
云淵的眼神有點(diǎn)迷離,他似乎在找尋著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找,只因為他的眼神很難聚焦在某一點(diǎn),似乎漫無目的。
不,更準(zhǔn)確地說,簡直有點(diǎn)失魂落魄。
云淵穿著一件墨色束袖長衫,看似十分普通,但衣衫上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絲線表明他其實身份尊貴。當(dāng)然,其實沒有必要看他穿著什么,只要看看他坐下的那匹來自大宛的馬就一目了然了。
前提是,要有人來看。但是這個荒僻的地方顯然并沒有一個人。
在這么冷的天,穿得這么少還能氣定神閑地在漫天飛雪中緩緩行來,整個西蜀國中恐怕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西蜀國四皇子,如今被冊封為襄王的云淵,正是這樣一個人。
云淵是自南向北而行,作為西蜀實際上的丞相,他奉命出使南楚,與南楚國君楚清嗣訂立盟約,兩國從此休戰(zhàn),友好往來互不侵犯。
他在達(dá)到了出使的目的之后,讓隨行的人先回到西蜀,自己則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這被西蜀國人奉為護(hù)國屏障的駐魂淵下。
云淵不知道駐魂淵高多少丈,因為并沒有人真正測量過,只是坊間流傳過一個說法,駐魂淵原本并不叫這個名字,只因為凡是從懸崖上掉下來的人都活不了,才改了這名字,還有一句詩——
承影閣遺巾幗恨,駐魂淵下鬼長吟。
這句詩寫的雖然不好,但卻包含了西蜀國中兩個最神秘的所在,其中之一就是駐魂淵。
云淵來這里是為了找一個人,一個他注定找不到的人——計繁。
他還記得計繁從駐魂淵的懸崖邊上一躍而下時的情景,經(jīng)年已逝,往事仍歷歷在目,每回憶一次,心中的痛就加深一層。
“清城之中,我只想保全你,四哥,保重?!边@是計繁對云淵說的最后一句話。
所以當(dāng)他再一次站在駐魂淵的懸崖邊上時,也再一次忍住了從懸崖邊上一躍而下的沖動。
現(xiàn)在,云淵要去拜訪那句詩里所說的另一個地方,承影閣。
承影閣是一個比駐魂淵更為神秘的所在,對于承影閣而言,駐魂淵上懸崖邊的那塊空地,根本只能算是它的后花園。
在很久以前,這塊空地上常常有人在這里練劍,往往是閣中的弟子,犯了錯才被罰到這兒來。
云淵記得計繁對他說過,這地方她經(jīng)常來,因為在承影閣閣主,也就是計繁的師父看來,她簡直算得上是承影閣里最無法無天的弟子。
想到這里,云淵一直緊抿著的薄唇突然揚(yáng)起一絲微笑,這微笑卻帶著十二分的苦澀,一滴淚毫無征兆地從云淵的眼眸中掉了下來。
征戰(zhàn)沙場十?dāng)?shù)年,鐵骨錚錚,云淵只為她一個人流過淚。
承影閣建在云淵身后更高的山頂上,普通人連駐魂淵都不敢輕易踏足,更何況是更高一層的地方了。
實際上,承影閣從來不歡迎外客到訪,尤其是男人,大概是因為性別的原因,畢竟承影閣中全是女子。
但是當(dāng)他站在山門前自報身份時,承影閣閣主還是親自接見了這位外客。其實他自報身份顯得有點(diǎn)多余,因為這些年他常常來此,而承影閣主則無一例外地答應(yīng)了他的請見。
山道蜿蜒而上,十分險陡,兩邊亂石嶙峋,皆被白雪覆蓋。對于在前領(lǐng)路的閣中弟子和云淵而言,的確算不上什么。但如果一個普通人,想要自駐魂淵懸崖的那片空地走到承影閣,恐怕沒走上幾里就嚇得畏縮不前了。
承影閣主端木影嵐很欣賞站在院中的這個年輕人,但是心中也免不了恨,每次見到他,端木影嵐就會想到自己最愛的弟子計繁,在這深山中長大,最后竟會在她最熟悉的地方香消玉殞,她不能不恨。
云淵在入了承影閣的正門之后就等在院中,不知道是否閣主故意為難,他每次都要站上小半個時辰,直到肩上落滿了雪,閣主才出來見他。
“襄王殿下久候了?!背杏伴w主的話里雖帶著幾分歉意,但面上卻波瀾不驚,三年來一直如此,云淵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面前的人與從計繁口中聽來的全不相同,云淵也不以為意,只淡淡地笑了一下,“閣主,可有她的消息了?”其實有時候他希望從閣主的舉動中看出些許當(dāng)年計繁描述過的影子,但他回回都失望,大概明知這位閣主對自己懷恨,也就并不強(qiáng)求。
端木影嵐如往常許多次一樣搖了搖頭。
雖然在意料之中,云淵還是覺得很失望,承影閣主的否定又一次澆滅了他殘存的希望,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又加深了一層,“倘若她還活著,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被找到了,是么?”他似乎在問承影閣主,又像是在問自己。
試想一下,一個從駐魂淵的懸崖邊掉下去三年的人,承影閣動用所有力量四處找尋卻毫無音訊,其實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但是云淵并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他朝端木影嵐拱手為禮深深下拜,“有勞閣主多年辛苦,我不會再來了?!?p> 端木影嵐神色一凜,目光中滿含殺意,云淵手中的劍微微顫動,連他的劍也察覺到了。
“閣主想殺我么?”云淵說得云淡風(fēng)輕,“其實早在三年前,繁兒從駐魂淵跳下去的時候您就該動手了?!?p> 一陣朔風(fēng)將地上的雪吹得四散飛揚(yáng),與空中仍緩緩落下的雪花攪成一團(tuán),這像極了云淵的心,他早該一死了之去陪著計繁才對,駐魂淵下那么冷,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恐怕很不習(xí)慣,畢竟她一直就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承影劍的寒意一寸寸侵入云淵的肌膚,端木影嵐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竟沒有躲開,而是十分淡漠地看著劍影朝他襲來,看著劍刃透胸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