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我父親看見我時的表情。
詫異，驚喜，憤怒，難過。
都是，又都不是。
他走到我面前，從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盒香煙，顫顫巍巍抽出一支遞給我。
來一支？他說道。
我搖搖頭。
父親走過去坐在茶臺邊，他打開電茶壺，水很快燒好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他像平時那樣，放了一撮上好的鐵觀音，熟練地洗茶。洗完茶將開水倒進電茶壺。茶水慢慢的變成青綠色。他翻開兩個倒扣的紫砂杯，青綠的茶水流了進去。
父親端起一杯放在我面前。
嘗嘗，他說。
還沒等我回答，父親端起面前的紫砂杯，放進嘴邊吹了吹。他喝了一口，并沒有馬上吞下去。而是含在口里慢慢地回味著。
我學著他的樣子喝起茶來，這青綠色的茶湯，散發(fā)出田野上野花般的清香。我喝完茶，想對父親說點什么。他擺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靜靜地又喝完一杯茶。
他放下紫砂杯，重新倒上。
男人要學會擔當，他說：不能遇著事情就逃避。那樣永遠解決不了問題。
我沉默不語。
說說你這些天去了哪里？父親抬起一雙凌厲的目光盯著我。
出了點小差錯，我說。我該如何向他，解釋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會不會相信?
小差錯？父親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都三十歲的人了，你以為你還是個跟皮皮大小的孩童哪。
我錯了，爸爸。如果不向他認錯，估計今兒哪兒也去不了。而我剛剛跟柳倩發(fā)了信息，讓她在街上那家咖啡館等我。
父親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變得平靜。他喝掉紫砂杯中的茶，從桌上香煙盒里抽出一支。放在嘴里。我忙起身為他點燃，父親沒有拒絕。他抽了一口，拉掉胸前深黑色的領帶。他吐出一連串煙圈，那些煙圈急匆匆來，又轉眼匆匆散去。
你和在張馨一起？父親滅掉手中的香煙問道。
我點點頭，他看了看我：也不至于招呼不打，就出去游玩吧?
父親見從我口里，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暫且饒過我。
我起身回到臥室，終于如釋重負，長長舒了口氣。突然想起被子里的龍珠，忙拿出來放在上衣口袋里。
想起跟柳倩還有個約會，換了衣服。拿著車鑰匙走了出去。父親已經(jīng)離開茶臺，我想應該是去臥室休息去了。忙穿過客廳，準備關門溜之大吉。
站住。
后面?zhèn)鱽砀赣H嚴厲的呵斥聲。
我無可奈何地轉過身，還得臉上帶著微笑：我跟朋友有個約會。
什么約會，男的女的？父親高大的身體站在沙發(fā)那兒。
我都三十歲的人了，自有分寸。說完關上了門。
我走進街角那家咖啡館時，柳倩已經(jīng)到了。
她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好像在沉思著什么，我想她已經(jīng)看見我走進來了。
柳倩穿著淡綠色的長裙，上面繡著幾只酒紅色的蝴蝶。她扎著馬尾，戴著一副寬邊黑框眼鏡。
我走過去坐下，她并沒有抬頭看我。
我輕輕咳嗽了聲。
她轉過頭來：我已經(jīng)看見你了。
我想說點什么，一時語塞。
怎么想起我來了，她淡淡地說：在別的花叢中浪夠了？
出了點別的事情，我小聲地道。
哄小孩呢，我又不是皮皮。她不屑地撇撇嘴：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的東西。
面前這個女子，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去疼惜她。
而我跟張馨在一起時，并不是這種感覺。
張馨具備一個女強人的資質，哪怕受傷流血，她都會默默忍受過去。
而柳倩不一樣，她就像路邊盛開的小花。散發(fā)著清香，還帶著淡淡的憂傷。
而這種憂傷，是與生帶來的。
可誰又會知道？
皮皮說你跟一個女人私奔了？柳倩扶了扶寬邊黑框眼鏡。
我是跟一個女子在一起，但不是私奔。我想要去解釋清楚：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差點死在外面，回不來了。
我從柳倩頭上看過去，在街角的昏暗中。一個黑影呆在那兒一動不動，他兩雙空洞的眼睛就像----。
洞穴里的那只幽靈。
我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怎么啦？柳倩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那只幽靈，難道已經(jīng)不在那個洞穴里？
你看什么呢？柳倩一改淑女形象，沖我歇斯底里吼叫。
咖啡店里的人都吃了一驚，朝我們這邊看來。柳倩氣憤地離開座位，向外面跑去了。
一想起那鬼東西，冰涼透骨的身體。我趕緊追了出去。
柳倩跑到街對面去了，一輛咆哮而過的泥罐車，擋住我的去路。我奔跑過去時，柳倩已經(jīng)發(fā)動車子，很快就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拼命打她電話，而她沒有接，也沒有掛斷。
這就更讓我擔心了。我在車位上找到自己的車，鉆了進去。
啟動后，一腳油門飆了出去。
一個老太太突然鉆出來，我急忙一腳剎車。
車子由于慣性飛快地向前面滑去，離那個老太太，只有一拳頭這么遠剎停下來。
老太太根本沒有察覺，繼續(xù)優(yōu)哉游哉地跨過馬路，走到路肩上才回過頭。她看見我停在那里，對我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我的心還在砰砰跳過不停時，老太太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向前開了一段，發(fā)現(xiàn)柳倩的車就停在路邊。并沒看見她的身影。我下了車，心急如焚地四處尋找。邊跑邊喊她的名字。
終于在一片竹林邊找到柳倩，她正蹲在邊上痛哭不止。我跑過去為她遞上紙巾。
她看見是我，沒好氣地說：你跟來干什么？
我擔心你，我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她躲在我懷里哭得更大聲了。身體一直顫抖不止，怎么也停不下來。我撫摸著她的馬尾。
對不起，我說：讓你擔心了。
柳倩抬起淚眼蒙蒙的臉：我最近老失眠，晚上總睡不好?？傁肫鹉?。想不起你哪里好，或者哪里值得我留念。我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你，占有女人的一個小伎倆。
我搖搖頭。
我又騙自己說，也許你真有什么急事要去處理，你的手機一直沒人接聽。信息一直沒人回。
我?guī)退檬植粮赡樕系臏I水。
確實出了點問題，我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該如何告訴你。只求你不要不理我，這樣會令我很難過。
你也會難過?她仰起頭。
我扶柳倩站起身，對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我再想想，該怎么把這一切告訴你。
柳倩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慢慢直起身來。
竹林的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潛伏在哪里。一刻不停地跟蹤我，就等我松懈下來的那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