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許青舟從床上爬起來,關(guān)掉了床邊還沒來得及響的鬧鐘。
總感覺經(jīng)歷了人生的某一處低谷之后,就會變得格外精神。許青舟是這樣想。
不過顧清淺很不給面子地說,你這不叫格外精神,叫格外神經(jīng)病。
她說得沒有錯,因為她慌慌張張地出門,穿錯了鞋子。于是就板著不大精神的面孔,五顏六色地去上學(xué)了。
這真是一個憂傷的故事。
許青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癟得像泄了氣的皮球。與之不同的是,它會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難以形容的尷尬。
就這樣,扎在來來往往的人流里,低著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在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攥著一張五塊錢。
生硬的紙幣,帶著斑駁的銹跡,烙印在掌心密密麻麻的紋路里。
和汗水混為一體。粘稠地攀附在掌心。
紅綠燈終于等來了交替。
許青舟匆匆穿過去,隨著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學(xué)生,流過車水馬龍。
書包在背上來回碰撞,衣衫上摩擦出一道道細小的褶皺。
慌亂中,鞋子被人踩掉了跟。
穿過馬路,對面就是擺攤的小販。
許青舟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誘人的香氣,趿著一青一白的鞋子,踉踉蹌蹌地擠過人潮。
腳下突然猛地一使勁。
像是拔地而起的一股力量,繳住前腳,朝著背地的方向奮力地一拉。
給我一個支點,我能翹起一個地球。
就算不能,也把你弄個半死。
許青舟摔了個半死。
周圍的人潮依舊如波濤翻涌,就要淹沒過她的世界。頭頂一瞬間籠罩下來的巨大的陰影。
像是成片的黑壓壓的浮云,毫無防備的遮住了頭頂?shù)娜展狻?p> 身體像被抽空了血肉,只剩下一具顏面盡失的軀體。突兀地,生于這片不毛之地。
全身上下的每一處器官似都放慢了頻率,一點一點,將鈍痛的觸感慢慢傳進腦海里。
至于爬起來這一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很遺憾,并沒有參與她的生命活動。
手肘撐得微微發(fā)麻,連接著不知道哪里的神經(jīng)。一動不動。
就這樣狼狽的,摔倒在不高的攤子前。那是四輪的小車,上面裝滿了白花花的快餐盒。
隨時要溢出來的香氣。
許青舟恨極了這香氣。她差一點點,就為此送了命。
頭頂傳來低低的笑聲。
像是從空氣中的某個縫隙里鉆出來,帶著溫暖的氣息,厚實地壓在自己身上。重如泰山。
羞憤,無奈。
那是什么樣的感情?
曾經(jīng)不明白的,此時此刻,就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nèi),這樣輕而易舉地通通浮現(xiàn)在腦海里。
不斷延長的低笑聲,帶著少年特有的磁性。
許是這笑意搭錯了她的某一根神經(jīng),許青舟終于從滿地荒蕪里,緩緩抬起頭。
一片混沌中,萬物失去了界限。她的眸子黑白分明,視線聚焦的那一瞬,似江河越過萬水千山。
岸勢一瞬間湮沒在狂風巨浪里,被黑暗席卷的一干二凈。
那樣熟悉的聲線,低低的起伏,蕩漾在流云散漫的夏季。
槐樹撒下紛紛揚揚的細碎的葉。
身姿挺拔的少年,立在面前。
明眸皓齒,一笑生花。
—
最倒霉的,是什么?
是我所有的不堪一擊都袒露在你面前。破碎了一地的,是那些我曾經(jīng)用力守護的小心翼翼。
—
沐熙遠。
這個總是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少年。
他不像他,總是能給自己明媚的笑臉。
他會念著她的名字,用清朗的聲線,說,許青舟,青蔥歲月,許你一葉扁舟。
—
穿過漫長的鋪滿枯葉的林蔭道。頭頂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濃密的綠蔭,匯聚成青蔥的海洋。
晴朗的天空下閃閃發(fā)光的。
跑道邊的柵欄上,爬滿密密麻麻的鐵銹,沉淀著數(shù)不清風霜,在年少的歲月里描摹出一絲滄桑。
白皙的手肘被磨出了血痕,染著灰溜溜的沙塵。
凝固在光亮的生命里的晦暗。
許青舟想,膝蓋大幅度挪動著,跟上沐熙遠的腳步。也并沒有覺得多疼。
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下來。
少年轉(zhuǎn)過身,手里拎著剛買的飯團,洋溢在空氣里的熱度。不屬于這個炎炎夏日。
晶亮的眸子,熠熠生輝。仿佛天地間所有璀璨的星河。
他將手伸過來,對著她,笑容如六月頭頂燦爛的朝陽。
“給你吃吧?!?p> 許青舟愣住,頓在原地,呆呆地望著距離自己幾步之遙的少年。只覺得腦海里突然砸下空蕩蕩的一片,覆蓋了所有別的思緒。
只有那張明媚的笑臉,倒映在眸子里,初晴的日光柔和地打上他的面龐。
眉眼深邃,如沐春風。
那一瞬間,眼淚竟然有了奪眶而出的沖動。
—
“謝,謝謝?!?p> 許青舟拿著手里的飯團,溫熱的,有細細的水珠流淌過手心。
面前,少年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目光頓在她鮮紅一片的手肘上。
他看著她的眼睛,“現(xiàn)在這么早,醫(yī)務(wù)室還沒人,不過你這傷拖不了,會感染的?!?p> “不用麻煩你了?!痹S青舟突兀地打斷他的話。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
沐熙遠微微抬了抬眸子,眼中泛起霧氣,像是含著模糊的笑意?!澳闼つ膬翰缓?,非要摔在我面前?!?p> “你在哪兒買早飯不好,非要在校門口?!痹S青舟回嘴。說完后,不經(jīng)意間看見他正一動不動地審視著自己。
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跑道邊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繞著偌大的操場,循環(huán)往復(fù)地奔跑。
遠處天際的云層慢吞吞地向前爬行。
“正好,我要去小賣部,你和我一起?!?p> 這是肯定句。
半晌,他又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p> —
沐熙遠帶許青舟去學(xué)校里的小賣部,里面打著空調(diào),冷氣四散開來,讓人第一感覺就是真他媽爽。
簡直和外面不是一個世界。
也正是如此,這家小賣部的生意一年四季都紅紅火火的。學(xué)生們有事沒事都愛往里邊鉆。
大清早的,柜臺前擠滿了人。
沐熙遠幫許青舟買了酒精棉和紅藥水,十分不要臉的插了個隊就去結(jié)賬了。
許青舟跟在他后邊,看著他拿出錢遞給老板。而她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發(fā)皺的五塊錢,怎么也吐不出那句“我自己付吧”。
真是有些難堪。
她想起自己之前說的,“不用麻煩你了”,此刻就像一個巴掌,惡狠狠地朝自己扇過來。
整張臉變換著色彩,緊接著傳來火辣辣的疼。
仔細一想,不是臉,是手臂。
于是臉上的色彩更加繁復(fù)。
“阿聊!”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砸入耳膜。
是顧清淺。
許青舟恨不得掘地而走。她巴不得自己此時化成駱駝,一頭扎在深深的沙漠里。
扎死她吧。
緩緩轉(zhuǎn)過身,就看見沐熙遠一臉陽光地和顧清淺打招呼,顧清淺正朝自己走過來,那張笑臉逐漸逼近。
卻在看見她手上的傷痕的那一瞬,漸漸收斂起來。
從晴空萬里,到烏云密布。
原來也不過轉(zhuǎn)眼之間。
“你這是怎么搞的?”顧清淺一把抬起她的手臂,頓了頓,眸光終于似有若無地游移到旁邊的某人身上。
那是像警察見了嫌疑犯的懷疑而陰鷙的目光。
沐熙遠仍舊氣定神閑地笑著,將手里的藥水塞給許青舟。
顧清淺忍不住揶揄,“沐熙遠你行啊,為富不仁?”
說完倆人都一臉不明所以地望著她。許青舟秀氣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然后就聽顧清淺惡狠狠地說,“沐熙遠你得了吧,把人家弄成這樣再來裝菩薩是吧?我呸呸呸呸呸!”
呸完了她又覺得太便宜,于是又連著呸了幾聲,甚至一度攛掇許青舟和她一起呸。
許青舟急忙拉住她,“你搞錯了,是我不小心摔倒,他看見了,就順便幫了個忙。”
她說著,都沒臉再去看沐熙遠臉上的表情。
明眸皓齒,不明不白的就讓人抹了個烏漆麻黑。
也真是應(yīng)了那句狗咬呂洞賓。
顧清淺捧著一手的藥水瓶子,癟起嘴,剛要出口的一個呸,硬生生的卡在喉嚨里。
差點一口氣回不上來。
難得的風和日麗的一天。
相顧無言,沒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