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的長孫瑾沒有再單獨見過我,或者說,自我被救起的當天之后,我只見過這位瑾先生一面,還是我在消食走步時正正撞到匆匆要外出的他,隔得遠遠地互相看到了而已。倒是那位大夫兄長時時在我身邊,既是煎藥看病,也陪我聊天解悶。從他那里我知道了,這個長孫瑾并不是我以為的江湖人士,似乎是有著朝廷高位。越仲這個人梅清遠也認識,但他不許我同長孫瑾講這個人,對誰都不能講;姜兒的確不是普通人家女兒,是晉江一帶的江湖人士;蕭韶,原來是蕭氏侯爺,也就是前朝皇族后裔受本朝姬武王的世代恩典,授爵封地。
“他居然真是侯爵,我以為他該是個商人?!?p> “也沒錯,如今的蕭氏,哪有半點侯爵的尊貴,不過是個商賈富戶?!?p> “有著侯爵位,朝廷怎么會允許他經(jīng)商的?”
“此事錯綜復雜,簡單來說,就是朝廷不愿再養(yǎng)這么一門閑人了,但不能還不讓別人自己想辦法吧,只是沒想到,這蕭氏居然能將家業(yè)做到如此殷實,所納稅餉又著實合用得很?!?p> “你和蕭韶相交很深?”
“還行吧,幼時曾同塾讀書便常見面?!?p> “那你知道他受什么人脅迫,有誰想對他不利嗎?”
“……你很關心他?”突然他認真看著我,神色滿是擔憂,“以他的才能本事完全不需要你的擔心。阿寧,你說,想和蕓姨一起一直平淡安穩(wěn)地生活著,只要你不回晉霖,不要去關心晉霖的那些人,便可以的?!?p> “這個瑾先生,他告訴我,我蕓姨有危險,如果不同他去見蕓姨便可能再見不到了?!?p> “…他這樣說?……蕓姨不在晉霖,眼下雖處境微妙,但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只要你不出現(xiàn),反而不會有危險。”
“連你也認識蕓姨?難道她的確是很了不得的人物?我為什么會讓她有危險?處境微妙又是什么意思?”
“蕓姨不是很了不得的大人物,只是恰巧是我們都認識的故舊,她是個溫柔善良的人,會有很多人愿意拼著性命保護她的?!?p> “那你說她處境微妙是怎么回事?”
“之所以說她如今在朝堂上有些處境尷尬,那是因為昔日她曾深受太后和皇后垂愛,但同咱們這位君王不喜的人也是有些相交的,在朝她雖能替君王安撫些舊臣之心,卻勢必會替她招致他人的妒忌避諱。所以你不必太過擔心,只要蕓姨在朝堂沒有顯山露水,不露尖顯強,便不會有危險。而這世上,能讓她為強為韌的,不正是你嗎?若有人,比如棲云山莊之類,以你相迫,蕓姨必定奮力而搏,便好比現(xiàn)在,她放棄云閑江湖的平淡生活,步進朝堂?!?p> “這樣……你還真的是坦率,什么都告訴我,之前蕭韶也好,越仲也好,就算是蕓姨也都有好多事情都不肯同我多說,更不必說這個長孫瑾,根本就是糊弄我。你為什么肯什么都告訴我?”而其實我沒有說出的是心里的咂舌之感,從前在晉霖受著御史大夫和巡城軍的庇護,已然讓我心中有所準備,蕓姨是有些官府關系的,只是沒想到,這關系竟然能牽連到王上太后那里,我稍稍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不會騙你。況且這些事情讓你自己去猜不知道你會想成什么樣子,做出什么傷害自己的事情來,不如清清楚楚地告訴你,這樣你也會知道怎么做能保護好自己。”
“這一點上,我倒覺得你才是真正關心我,真正懂我的人?!北绕鹗捝?,這個人更是灑脫,坦率,如果說對蕭韶的信任和偏向,是因為同他有過數(shù)次的生死相交,是機緣命運所致,可對梅清遠我有著天然的信任和偏向,他就如同門外的陽光,透明簡單,直射人心,而接受他就如同接受陽光那樣的簡單自然。
“我想自己去找蕓姨,不想和這個長孫瑾同路,你幫我逃?!?p> “你一個人逃不掉的,我?guī)阕??!?p> “好啊!”
說來也巧,尋常雖見不著那個瑾先生,但他留在我身邊的人盯得可緊了,這一天竟能讓我和梅清遠尋到空子。他借著派熬藥的差事給盯在我身邊的人,索性迷暈一屋子的人,帶著我離開的路上,也不知怎么使的手段,一路迷翻幾個人來。我一時也很是驚訝了,不知是蕓姨特殊還是我竟真的這樣重要,身邊的侍從里有眼線也可以理解,暗處竟還有人盯梢。
“我竟值得這樣的安排?”我一路小跑緊跟著梅清遠,忍不住還是想問一問。
“當然值得,只是輪不到他?!彼坪跏请S口的一嘀咕,可我聽的清清楚楚,這樣不經(jīng)意的說話有時正是真心話,我雖還是一腦門疑竇,可是感銘更多。
“這樣帶著你不方便,得換個裝?!?p> “……”
我也很是認同,一肚子問題倒是放下了,只是突然想起,“你會這一帶的方言嗎?你我皆是晉霖口音,恐怕有心人想找并不難。”
“那我們就不讓人聽出來……”他倒很是促狹地笑著說。
于是他帶著我假扮是一個江湖游醫(yī)帶著個小學徒,一開始他倒是還像模像樣地黏著假胡子,三兩日的奔波走路,他的嘴巴上倒是真的開始冒短胡子茬,使得假胡子妝很是不熨貼地老是掉,索性扔了假胡子,故意弄得灰頭土臉,看著不像個郎中,倒很像是個落魄方士。而他不暴露口音的辦法是扮口吃,當路遇到一些當?shù)厝吮容^集中的地方,故意說話吐詞不清,含糊拖沓,這樣的拖沓中,倒是讓當?shù)厝私虝覀円恍┍镜刭嫡Z,于是在一些地方更能幫助我們混淆視聽。一路上雖然因著口齒不伶俐,我們多半不被人待見,可這人是個熱心腸,遇上了那些抱病有傷的總是盡全力去幫一幫,于是乎像熱湯飯,避風夜宿的地方卻總是有的,這一點上我深以為是跟著了一個好靠山。而且他還會很認真地回答我的疑惑,比如,蕭韶的喜惡,一些他們之間相處的趣事,還有一些我不了解和蕭韶有關的人物。
“這個長孫瑾為什么會幫蕓姨呢?而且你怎么會和他同行?”幾天的交談,我知道了朝堂上蕭氏同長孫氏不和,而這個長孫瑾更是蕭韶的對立者,許多事情上他是會給蕭韶阻力的人。其實他幫蕓姨救我,我是要承他情的,但事實是我已經(jīng)偏向在了蕭韶這一邊,在心里也將他當作對立面。
“……你心里是不是向著蕭韶,覺得他很討厭?”他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問到。
“……你說蕭韶的人會在你之前找到他,你是怎么確定的?”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心虛地轉開了話題。
“長孫瑾是跟在蕭氏的人后面找到你的?!?p> “蕭韶……他是故意將我留下的?……為什么?”
“阿寧,”梅清遠正正坐到了我對面,雖然他對我一向是坦率真誠的,可此刻神情卻更是認真深刻地仿佛要看進我心里去,“蕓姨,蕭韶,這些你遇到的從晉霖而來的人,他們或許同你有著很深的牽連,可是你不知道,這世上他們還有著其他的更深的牽連,那些牽連里有著他們的血脈親族,有著他們不能舍棄的更多人的生死。你若執(zhí)意追隨,勢必是要成為他們的取舍,權衡……縱是最后被舍棄了,你還要去尋嗎?”
“……我不明白……”
“你心里很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前事盡忘,你同這世間可以有不同的羈絆,你可以選擇更好的人,更好的牽掛,過簡單的生活,這些,蕓姨或者蕭韶都不能給你了……你該自己去看看其他地方的世間模樣,更好人生的可能?!?p> “你這樣說話的樣子,我總覺得,我是從前和你,和蕓姨有著淵源的人,你和蕓姨都一樣不愿我記得的從前。我想過去一定有著不好的事情,我可以繼續(xù)忘記。你說的取舍,生死,我不知道他們會如何選擇,也不知道自己會如何應對……可是我很清楚,有什么是我現(xiàn)在不想割舍的……這世間有多好,有多少可能的人生,我不知道……只是想想以后,都不能再見到他們,我便覺得,這樣的世間一片蕭瑟,黯淡……”
一路上仍然還是常見抓兵丁的軍官,征稅的大頭兵和無奈之下四處奔走在流民。棲云山莊的案子似乎被坐實到瞻松望社的人身上,據(jù)傳聞不論是聞名于世的名士大家還是寂寂無名的文人書生,人人自危,梅清遠一邊嘆息一邊告訴我這樣的混亂中免不了一些才德卓越之人被時勢所傷為奸佞小輩所迫害,于國于民皆是損傷。
我不諳朝政家國大事,原本只是一心擔憂著蕭韶,蕓姨。直到親眼目睹一間私塾被破門而拆,一片混亂中,一位儒衫白發(fā)老者極是狼狽屈辱地被提溜出院門,老者不堪折辱一頭撞死在私塾門柱上,他的家人只剩下了幾位婦孺,還來不及將死者入殮便被官兵上枷戴鎖,驅(qū)逐流放,被一同流放的,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圍觀的村民們說這家的男子受了荀氏案牽連早被處決,只是因為早年男子與老者都是剛直的人,得罪了些鄉(xiāng)紳富賈,眼下難說不是遭了小人報復。
白天的一陣混亂后,眾人被驅(qū)逐散去,我和梅清遠便從躲避處走了出來,書塾的門前一大片的暗紅色血跡,門檻和門柱上也是飛濺的血斑,老者一身長衫褥袍歪靠在木欄旁,臉上還是對折辱的憤恨和不甘。曾經(jīng)的棲云山莊,是修羅場,是人間煉獄,而這里滿地是哀傷,是不甘,是屈辱。寒冬殘陽中,我和梅清遠在私塾后院不遠的山包上將老者安葬了。
“我不記得從前所以有些好奇,這世間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嗎?”看著我們立好后,卻想起這將是座不會有人來除草拜祭的荒冢,而他的妻,子還要在世間不知會受著怎樣的流離之苦,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阿寧……”他轉頭看向我,正要說什么的時候,突然眼神聚焦在我背后,我尚不及反應已被他拉到身后,轉過身我才反應到身后有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