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殿下簾珠,流螢復飛息。
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泛流螢,明又滅,夜涼水冷東闊?!蔽遗踔?,看著井臺處落下的一兩點明滅螢光,心里無端端想起了這句詩詞。其實并不應景。這小院里,孤單一棵桂樹,若是按蕭韶所說似從前那般兩棵瘦梧桐,至少相依相伴,留得這院中蟬鳴螢飛,該是圓滿模樣,不似眼前冷夜清風,即使一樣蟬鳴卻像是孤鳴無和之音。我低頭看著自己月下斜影,想著之前山中木屋前的一雙重影,很清楚知道,留在這里的日子我清楚數(shù)了一次又一次,然而晝夜都這樣的慢,他在外耽擱得這樣的長,我等得明明這樣的久,卻原來將他記得這樣的清晰深刻。這樣的久等不至,我滿心所想只是他何時回,是否平安。
蕭韶走了五六天,這個院子里我同著梁先生各居其室,共食三餐,此外便是偶在院中撞見,也是形同不見。我想他是真的討厭我,多數(shù)時候我在院中,他就會呆在自己屋內,或是出門。趁他不在,我就會到書房里拿些可以看的書,或者做些灑掃整理,我想多半他是知道的,卻從來不問,也不生氣。關了這么些天,再是謹慎膽小,我也實在是憋屈,于是開始慢慢往院外活動,發(fā)現(xiàn),梁先生依舊是不管不問的態(tài)度,于是我開始大著膽子出門,只在附近走走,只要每晚天黑前回小院就行。
這天我循路漫走到一處草集附近,因出門有些遲,集市已是散退得稀稀落落,我撿著感興趣的攤子,看了些繡活,燒泥制品,雖是粗糙了些,卻別有趣致。正想著要不要挑兩件,就聽到歇腳喝茶的人在紛紛議論著什么,雖然蕭韶教了我些本地話,但無奈他們都講的太快,愣是一句沒聽懂。正轉頭準備離開,就覺得背后被人輕拍了一下,立時,轉身去尋,就看到熟悉的方士打扮的人,想是這一路趕路得緊,還是滿面塵灰,頭發(fā)還有些打結,他這副模樣而來,我也就忘了從前還生他氣的事情,只是滿心欣喜。
“你怎么在這兒?”我故意壓著欣喜,面上冷冷地問。
“蕭韶帶你剛出晉陽城的時候,我就從晉霖啟程了,算著還是因雨天多耽擱了兩天?!彼故峭Σ徊煅杂^色,毋自熱絡地說著,“我這次特地同家里告了長假,好照看你。來來,想著你離開晉霖有段時日,肯定會想念,所以準備了一肚子秘辛軼聞,街頭巷尾的熱議事,好好給你說一說,解解鄉(xiāng)愁……”
“……平生第一次聽說,以秘辛軼聞解鄉(xiāng)愁?!?p> “這有什么,你許久不見家鄉(xiāng),我講講家鄉(xiāng)事,你可就當是回去走了一圈……”
“蕭韶讓你來,是因為不會很快回來,他是不是有危險?”
“是,但如果你去找他,只會置他于更不利之中?!?p> “我想幫他?!?p> “他目前安全,我保證,一但情況有變,我一定尊重你心意?!?p> “……”他這人雖也有對我事不言盡的地方,可也的確真心實意,我一時也說不出謝字來。我們說著話的功夫,茶攤那邊的說話已經蓋過了一旁所有的聲音,“能不能想辦法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梅清遠也很是為難四下探看著,“這一帶不比城內,常年通行南北的商販,貨郎,手藝人難尋。能話通南北的人就更不可多得了。”
“哎,你說的常年南北通行的人……這附近似乎有個什么觀,什么觀,那些道士,行腳僧會不會在那里落腳之類的?”
“是個辦法……就是,即使你僥幸能找到,那些方外之人講求六根清凈,你卻讓人替你包打聽?……亦或人能答應,你怎么搭話?難不成去問大師,煩請解說一下外面在傳說些什么閑話?”
“嗯,就這么問吧?!?p> “……那你來問?!?p> 草市上些須挑了些吃食,酒水后我?guī)е鴥墒至酀M的梅清遠回到了梁先生的小院前。
“這就是個普通人家,怎么找行腳僧,道人?”
“嗯,這兒是有那么一個人可以幫我們,不是行腳僧,也不是道人,只是……”
“……”嗯,進門后有些尷尬,梁先生坐在院中一處陰涼處,打著棋譜,一向我是在刻意避開同他碰見,所以,見我時,他也只做不見,即使我身邊多帶回了一人。
“……先生,這位是梅清遠,他也是蕭韶的朋友,他……”老實說,據(jù)我所憶的所有人所有事里,不算那些畫面過于超出我所有能接受范圍的,被我刻意忽略遺忘的那些,剩下的所有里再沒有比眼下同這個人說話這樣讓我覺得艱難,壓抑,或者說不知原因的覺得在面對這個人時,心虛,無所適從。
“他是誰?你為什么要這樣同他講話?”梅清遠似乎總能看懂我的情緒,又或者我這樣難看的局促的確得明顯了些,“蕭韶的安排?”
“他是梁先生,從前蕭韶和他姐姐的夫子?!?p> “即便如此,你何須這樣說話?”梅清遠不以為然地拉著我上前,對先生仍是作揖告禮,接著說到,“梁先生,叨擾了,鄙人梅清遠,與蕭韶曾有同窗之緣。阿寧是我家妹子,這些時日承蒙先生照顧了,我家還算殷實,承恩必還?!?p> “蕭韶交代過,她不能離開,你自便?!?p> “這點我知道,就是希望先生能多擔待些,家中對她一向嬌慣,還望先生能寬慈些。”
“……”梅清遠維護我之心實在令我感動,只是這謊話說得著實不必要,說我是自家妹子,家中嬌慣,雖不實不盡,我心中確實很神往,有蕓姨,有父母兄長嬌慣的家,“先生,蕭韶走了幾日了,不知是否給您寄過書信,今日草集上人聲沸議,似乎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惜阿寧言語不通,所以還請先生如知情能告知一二。”
“書信是寫給我的,需你知道的自然會寫書信與你?!?p> “那.....那些在市集議論的事?”
“你身在這小院中,顧眼前就好,蕭韶讓你候在此,你若真信他,不須多問?!?p> “先生此言差矣,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與人言,何況是街頭巷尾皆有傳道之事,我與阿寧實在是不懂本地俗語,才求教于先生?!?p> “我若是你,就會謹記,她此刻不在家中,嬌縱于她百害無益。”說完先生卷了棋譜,本不想再理我們的樣子,但可能覺得這是有必要交代一下,所以繼續(xù)說到,“吃食用水她皆知曉你便聽她安排吧,書房里的東西用完記得還原,那間房是我的?!?p> 許是平時我同梁先生幾乎不言語,所以,覺得他說長句子來竟是隨和了一些,似乎也不像我認為的那樣冷漠。只是說完后,仍是興致缺缺拿了棋譜,分收了黑白子,轉身回了房間,倚仗獨步而走的樣子,還是辛苦了些,只是我是不敢上前攙扶的。
“這人這么難說話,你住在這里不容易啊。”梅清遠一邊喝著茶,一邊四下細細看著院子里的角落。
“……我沒想到竟是只字片言都問不到,你真的全不知情?”
“我一直在趕路,同你一樣不通俚語,怎么知情?”
“那你寫信問他,他不對我說,可是沒必要瞞你……不過,你知道什么,還請據(jù)實相告?!?p> “我覺得這先生有些話還是有道理的……”
“……”我低頭默了默聲,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在棲云山莊的時候……除了蕭韶和越仲,我還認識兩個人,一個叫青蘿,還有一個被關在假山下的地室里我到后來也沒能知道名字的人。棲云山莊的所有事情,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去換取從未經歷過,從不曾遭遇或認識誰,就算是……讓我因此也無法遇見蕭韶……甚至是哪怕能換取我未曾記得也好……不僅僅是因為曾受的苦楚屈辱,也不僅僅是最后那一幕的遍地哀嚎,慘絕人寰……還有我永遠不能釋懷,是這兩個人,他們就在我身邊受著苦楚,我明明就在他們身邊,卻毫不知情……我自以為安然,暗自慶幸平安渡過的每一天,身邊的人在受著非人的煎熬,我毫不知情……”
“棲云山莊的事情,從沒聽你說過,我以為……”
“……我沒有一刻不在想,如果我能早點知情,如果我不是那么自私只想著自己離開,如果我有過替他們打算……”
“這些本不是你的過錯,也不是你能改變的……”
“我知道,我微薄如螻蟻,哪怕無力改變任何,但凡,我曾為他們出過一分力,哪怕是知道他們痛苦后,能替他們痛過一分,能盡力替他們想過一次,起碼此時該茍且得稍心安稍微坦蕩一些……”
“我所知的你,恐怕不會這樣就能心安……”
“我也沒有機會知道自己會不會了,但現(xiàn)在,我知道,一個人無知無用到這樣地步,不僅是余生盡是悔恨,還會一直在恐懼和猜疑里,不知道身邊的人在經歷著什么,會不會某一刻,連原因都不知道就失去了誰?!?p> “蕓姨在壽陽,蕭韶也在壽陽。那些人在討論的事,應該和壽陽鄉(xiāng)君的壽宴有關?!?p> “你果然有事瞞我?!?p> “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蕭韶通知我來此,就是希望你能安心等他回來,所以我想,他此行雖然麻煩,但不至于過于危險?!?p> “我們去壽陽吧,我很掛念蕓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