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皆有虛妄;
凡人,不免幻想。
我們總是在抱怨生活的不公,后悔過去的抉擇。
但若是天道循回,逆轉(zhuǎn)因果,你的選擇又是什么?
是殘酷的現(xiàn)實,亦或者美好的幻想?
如果,只是如果,再一次讓徒勞發(fā)生?
…………
余添慢慢睜開眼睛。
冬日里正午的陽光透過門窗,顯得有些刺眼,但是余添仍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起先,余添只是感覺上有些不大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具體不對在哪里。
小余添瞇起來的眼睛緩緩睜大,熟悉了這屋內(nèi)的光亮以后,余添看清楚了情況,澄澈透黑的瞳孔中倒映出這間小屋的情況。
——老舊的門簾擋住了幾束亮眼的日光,在干燥的空氣中折射出五彩的光斑,照耀在一旁老舊的紅木門框上,隱隱發(fā)亮,烘托出北方鄉(xiāng)村冬日里獨有的氛圍。
木門邊上同樣是一扇紅木窗戶,上面密實地貼著木色的窗紙,卻擋不住屋外滿地白雪映出的亮光。
只是窗上貼著的幾幅紅色的,豬狗孩童形狀的剪紙畫略微顯得俏皮,也算得上是村中獨有的喜慶新年的方式。
這間屋子并不算太大,甚至顯得有些小氣;內(nèi)墻有些地方掉了皮,略微漏出里面的紅磚,屋的頂棚明顯有修補過的痕跡,再往下看去,北面的正墻上端正地掛著一幅字,上書“淡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八個大字,筆劃勾勒顯得有些柔和,但是整體意境卻是正如上書八字一般,若是仔細(xì)觀賞,也看得出不乏遒勁之勢,柔中有剛,極顯出揮墨下筆之人的書法功力之深厚,已然達(dá)到隨心所欲的境界。
雖然這幅墨寶極為不凡,但是欣賞書法這回事同樣考察的是觀賞者的眼力,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會旁聲附和,實則不明就里,不明覺厲。
但是當(dāng)小余添看到這八個字時,腦海中仿若一道驚雷劃過一般,瞬間便是一機靈,渾身打起了雞皮疙瘩。
——這字體形構(gòu)余添很熟悉,因為十幾年來余添看了不下千遍萬遍。
余添在書法上算是有天分,但是看了學(xué)了十幾年,落筆寫出來的東西,比上這八個字也還是算得上天地之別。
還沒弄清楚情況,突然,小余添感覺被人抱了起來,這才后知后覺此時的視線角度與之前有些不同;
還沒細(xì)想,之后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張他朝思暮想了兩年之久的面龐,此時卻是落滿了淚水,眼神中卻滿是欣喜的笑意。
余添剛想說話,卻是哇的一聲哭出聲來,然后才是模糊地聽到周圍的一切。
——母親邵氏的哭泣聲,屋外傳來的男子焦急的踱步聲,以及自己洪亮的哭聲。
一切的一切,余添仿佛在此刻才漸漸感知到了周圍的所有。
余添拼命去記起昏迷前的一切,但是怎么也想不起來、弄不清楚;他腦子一向轉(zhuǎn)的很快,但此刻卻是顯得有些不夠用。
余添只是覺得周圍突然顯得熱鬧起來,看見門口處一道熟悉的身影沖了進來,余添本能地伸出了手,視線之中卻只是出現(xiàn)了一雙屬于嬰兒的、白藕般的手臂。
余添忽然感覺到有些疲憊,靈光的腦袋瓜想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只覺得昏昏沉沉,竟是就這么睡去了。
…………
大歷805年,青蒼城西南方約八十里處,有一名為溫水村的小村落,新春到來之際誕生了一名健康的男嬰。
躺在母親邵氏的懷抱里,小余添腦子還是有些昏沉。
——他幾乎一天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睡覺,偶爾醒來,也只是咿咿呀呀地叫喚著,提醒大人們自己餓了。
余添感覺自己就像身在一個大雞蛋的正中央,身側(cè)是溫暖的、仿佛液體一般的舒適溫床,最外面還裹著一層密實的保護殼,將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中央,輕輕地晃悠著、晃悠著……
嬰兒的時光總是最無憂無慮的,盡管我們都不曾記得這段歲月,因此對小余添來說,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新奇,他伸出小手想要去觸摸這一切,張開嬰兒獨有的明亮眼睛去觀察這一切,這真實到虛假的、余添記憶中的世界。
無知的歲月流逝的尤其快。
——隨著時間的推移,小余添開始漸漸熟悉這幅本就是他的身體,也開始逐漸想起先前的一切。
小余添想起了青蒼城,想起了魚龍幫,那個愛教訓(xùn)自己的武叔,想起了不靠譜的方苞,冷著臉的肖云華,想起了名叫青陽正宇的俊朗少年,腰間別的的那把好看的劍鞘,想起了陽春面館青陽正宇用那把劍鞘揮出的一劍芳華,想起了不太愛說話,卻像他大山身軀一樣可靠的陳富貴,想起了陳富貴的濃眉大眼,樸實笑容。
小余添孩童的腦子不太好使,但仍是逐漸回憶起了之前的種種,知道回溯到那破巷陋店的陽春面,隱約猜到了青陽正宇所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要學(xué)的話,不是靠身體,而是靠腦子?!?p> 這便是青陽正宇家的劍法么?小余添不禁陷入了沉思。
那么,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小余添又覺得腦子疼,不覺晃了晃小腦袋,卻被母親邵氏笑著按住了身子。
在邵氏身邊,蹲著一位神色俏皮的少女,五官端正,整體看來雖然說不上多俊俏,但是卻生了一對好看的眼眸,就好像她仍在襁褓之中的嬰童弟弟一般,瞳孔清澈,黑白分明,就仿佛溫水村外的那眼清泉,在夜晚可以映出滿天星河。
或許是長時間暴露在北地陽光之下的緣故,少女并沒有江南女子那般白嫩的肌膚,相反卻是顯得有些黝黑,不過北方人向來是沒有那么多講究的,哪怕是一個小姑娘。
此刻,余袖袖正一只手抓著邵氏的衣袖,令一只手伸出食指,不斷地逗弄著襁褓中的小余添,見弟弟伸出手要抓住她的手指,便不斷騰挪著空中的手臂,讓小余添一次又一次地?fù)淇?,笑著說道:
“還這么小,就不聽話?!?p> 小余添還說不清楚話,只能咿呀亂叫,憑空伸出兩只小手胡亂地?fù)]舞著。
這時,忽然屋中光線一亮,房門打開,走進了一位身著長袍的讀書人模樣的約莫三十來歲的人,五官相貌就好像是跟青蒼城中的余添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眉清目秀,體態(tài)修長,端的是一副儒雅先生的氣質(zhì)。
余明德伸手,緊了緊包裹著余添的衣物,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張口說道:
“香添紅袖,明月逐人——你姐姐叫余袖袖,你便叫做余添吧。”
小余添張開嘴,他還是說不清話,表達(dá)不出自己的情感,只是咧嘴笑了笑,又一次咿咿呀呀地叫了出來。
…………
小余添生在冬天,夏天的時候便可以到處亂爬,甚至蹣跚著走兩步了。
余明德和邵氏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在這偏遠(yuǎn)之處,生孩子是件難事,生出來的孩子能夠活下來更是不易,看到小余添這么健康,兩人心中更是舒了一口氣。
溫水村民風(fēng)淳樸,村中人又大都互相認(rèn)識,算得上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因此余明德倒也不擔(dān)心小余添在村子里到處亂爬,白天出去給村子里的孩子講學(xué),直到下午才回來;邵氏則是家中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因為有姐姐余袖袖看著,兩人也不用多操什么心。
日子還是沿著原本的軌跡,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隨著身體的發(fā)育,小余添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腦力和行動力了,而他一直都是一個執(zhí)行力很強的人,于是當(dāng)副小短腿大概能夠承擔(dān)自身重量的時候,余添便開始到各處去觀察,盡管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爬,更多的時間是在姐姐余袖袖的背上。
余添起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已經(jīng)有半年了,仍是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所謂的破解夢境的方法。
——如果余添猜的不錯,只要自己找到離開這里的方法,便能夠回到青蒼城,回到現(xiàn)實中去,才能正真學(xué)會這所謂的破妄之法,打開自己的心結(jié),為之后的修行道路打好基石。
盡管心里明白,小余添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虛妄,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會沉迷于其中的一切。
因為這是根據(jù)余添自己的記憶所形成的世界,無論再怎樣提醒自己,余添都不得不承認(rèn),這確實是記憶中的父母的模樣,是自己躺過無數(shù)次的姐姐的肩背。
余添想起了青陽正宇的話:
“會是會,不過不能教?!?p> “我可以教,但是能不能學(xué)會還得看你自己?!?p> 現(xiàn)在,小余添終于是明白了
一個人可以瞞過一切,終究騙不了自己的回憶。
“還得看你自己?!?p> 而且待的時間越長,小余添就越感到這個試煉的恐怖之處,他開始擔(dān)心有一天自己會就這樣沉淪下去;事實上,余添不時會忘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夢境,因為這一切都顯得太過真實。
夢中人豈知夢中人身在夢中?
余添知道,自己必須找到突破口。
到底是這個世界的偏差,還是記憶中的某個節(jié)點?
余添知道,不論怎樣,他在這間屋子里是找不到出口的。
而這時,村里人見到余添半歲便能蹣跚走步,甚至說出簡單的語句,都要夸上一聲,不愧是余先生的孩子,果然是腦子機靈的神童,將來一定是個溫雅的讀書人。
我知道。每當(dāng)聽到眾人停下來捏著余添的小臉,夸著這孩子的早慧的時候,小余添都是瞪著一雙死魚眼,心中腹誹道。
……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小余添像往常一樣,一手拉著姐姐余袖袖的衣袖,一手扶著矮墻,往村頭走去。
余添每天都要比之前那天多走一些,多看一些,也就多對比一些。
但是今天,當(dāng)小余添剛剛走出家門口時,腳下一滑,啃了個狗吃屎,剛被一旁的腹黑的姐姐笑著拉起來,就看見村頭那邊人群攢動。
一群獵戶打扮的村民簇?fù)碇嗵砑议T口走了過來,余添隱約看到不少人身上還有未干的血跡,走進了才看清楚為首的王老頭懷中抱著一個嬰兒,那男嬰雖是赤裸著身體,但是卻是毫發(fā)無傷。
最令人吃驚的是,這個男嬰竟是不哭鬧,只是安靜地轉(zhuǎn)著大眼珠子,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一群人徑直略過了門口了兩個孩子,朝著內(nèi)屋嚷嚷道:
“余先生,余夫人,我們在山頭狼窩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男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余添感覺那幾個獵戶經(jīng)過自己時,懷抱中的嬰兒有意無意地看了自已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