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華手臂一揮,銀色槍頭撕開雨簾,劃出一道完美的圓弧,卻是沒有了之前的力道和速度,顯得有些綿軟無力。
高拱腳尖輕點,身影向后一掠,輕松地躲過了這一槍。
“我勸你別逞強了,”高拱沉聲說道。
“自從你使出那一槍以來,就已經是油盡燈枯,雖然外表上沒有什么皮外傷,但是內里卻早已是精力耗盡,沒有數年的緩慢修養(yǎng)是恢復不好的,若是強加出手,怕是要損及本源,傷至壽元,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再阻礙我,我高拱今天比不是一定要留下你的性命,只要你今后保證不再出現(xiàn)在青蒼城,我保證留你一條生路。”
肖云華聽聞后也不應答,又是橫掃一槍,把高拱逼出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后,持短槍的右手便直接松軟地垂了下來,整個人彎下了腰,大口喘著粗氣,汗水和雨水凝結在一起,順著頭頂澆注而下,一頭烏黑的秀發(fā)也在先前的激戰(zhàn)之中身形變換完全去了束縛,濕結在一塊,一縷一縷地貼在肖云華的側臉上,隨著粗重的喘息聲上下起伏。
高拱沒有說錯,早在幾分鐘之前他就已看出來肖云華只是憑著意志力支撐著,早已沒了開戰(zhàn)時的銳氣和精力,先前青陽正宇借助肖云華所使出的一劍鳳鳴幾乎可以說是發(fā)揮出了玄階境界所能達到的頂尖戰(zhàn)力,甚至到了一般地階都要忌憚三分的地步,自然不是玄階中級的肖云華所能施展出來的,但就只是這靠著短槍使出的六分劍氣,也是直接轟殺了玄階中級的虎,傷了一旁盤踞許久的高拱,但也徹底透支了肖云華的精力和體能。
高拱雖然也是在先前的一槍中受了不輕的內傷,但此刻還是強壓的住,尚能提起不少戰(zhàn)力,而與之對戰(zhàn)的肖云華卻幾乎只是吊著一口氣強撐著,隨時都可能一頭栽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持著肖云華揮出這一槍又一槍,竟硬是撐過了這段時間,讓高拱沒有窺視到槍圍之中的紕漏。
高拱皺了皺眉頭,畢竟是同時在魚龍幫相處了兩年之久,雖然和肖云華沒有什么交流,但還是不忍心讓肖云華就在此力竭而死,見肖云華不言語,又開口勸道:
“燕坊主是個有才識的人,我高拱自江南起就跟著燕坊主,對他的為人最清楚不過,燕雙飛是個能成大事的人,也是個不擇手段的人,這種人大都極有主見,但是我高拱自信說出的話還是有幾分作用的,武叔或許適合領著魚龍幫過著不錯的營生,在城南活的也算滋潤,但是擴大到整個青蒼城呢?現(xiàn)在三爺的意思就是只要一個幫派,我們這些底層的人又能多說什么?武叔真的有能力和魄力統(tǒng)領整個青蒼城地下勢力么?答案你我都是清楚的,武叔是個老好人,所以他不適合做到那個位置。”
“其實今夜之前我已經和燕幫主商量過了,如非必要,十三塢坊絕不會大開殺手,事實上,燕坊主要的只是武叔的人頭,其他人只要今晚不加阻撓,十三塢坊就不會下死手,甚至你們幾條魚愿意的話,還可以留在十三塢坊,當個堂主不在話下?!?p> 高拱語氣真誠,說的真心實意,他也確實不想在打下去了,他可以對虎的死不加計較,因為高拱和十三塢坊的其他人本就沒什么交情,他只是效忠于燕雙飛而已,就像方苞等人也只是圍繞著武琛打轉,而不是所謂的魚龍幫,今晚只要武琛一死,魚龍幫自會瓦解,用不了旁人出手,便會逐漸消散于無形。
肖云華一直耐心地聽高拱說話,他一向不太愛說話,更沒有插嘴的習慣。
終于是在高拱說完之后,停了一會兒,意識到高拱在等自己的意見,肖云華這才開口說道,因為力竭的緣故,再加上透支過大,肖云華的嗓音有些沙啞:
“你呆在幫內快兩年了,摸清楚魚龍幫的底細了么?”
高拱聞言無聲地搖了搖頭,向前一步,正好離肖云華三丈以外,在交手了無數次之后,這三丈便是兩人默認的安全距離。
“葉青竹可以算是武叔的干女兒,一身技藝都是武叔教導,但是從沒見過葉青竹用那把短劍,境界是玄階低級,據推斷基本上不可能背叛武叔,因此除了武叔之外算得上是今晚第二可能會死的人?!?p> 高拱說到這里,轉頭看了看遠處身體殘缺、早已沒了生氣的虎,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
“方苞隨性灑脫,當年本也是城東的書香世家,但是父母無故死于幫派混戰(zhàn)誤傷,后來被幾個貪心的親戚瓜分了家產之后,便淪落成了一個孤兒。之后在街上做些偷人錢財的下等勾當,但是又一次被當場抓包,差點被剁去雙手,也是被武叔給救了下來,算是葉青竹之后第二個跟隨武叔的人,但卻是天賦最好的一個,不用心修煉卻還是走到了玄階的地步,這點和狗有點像,因此我開始時是極力反對讓狗去對陣方苞的,因為我高拱還算是了解方苞的。”
高拱扭過頭,看向遠處狗和方苞的戰(zhàn)場,沉吟半晌才繼續(xù)說道:
“狗雖然號稱虎之后十二堂第一人,天賦固然過人一等,而且還年輕,怕是用不了幾年就會超過我這個老頭子,甚至終有一日會超過虎,成為十三塢坊新的第一打手,但是他肯定贏不了方苞,因為方苞和所有人以為的都不一樣,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或許是最強的?!?p> 高拱說著,提起方苞竟然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繼續(xù)說道:
“和方苞打,哪怕是死斗,你都要讓他把話說完,酒喝了了,真的是個很讓人很沒脾氣的家伙。”
肖云華略微直了直身板,氣喘的沒那么厲害了,問道:
“你既然知道狗打不過方苞,為什么不告訴燕雙飛?”
高拱臉色黯然,目光轉向一側,穿過大街小巷,仿佛是看到了與燕雙飛對立而坐的白發(fā)老人。
“武叔和方苞其實已經看出來我是那所謂的龍了,但還是讓我自己做出選擇?!?p> 肖云華沒插嘴,眼睛明亮,靜待下文。
“所以走到這一步是我高拱自己選的,與旁人無關,燕雙飛才是有才能管理青蒼城地下的人,我確信這一點,只要燕雙飛能拿下今夜,便證明我是對的,那么高拱死而無憾了。”
“但是這些年承蒙武叔和方苞等人的照顧,高拱無以為報,我欠武叔和方苞的,也只能是讓狗對上看起來最好對付的方苞,稍微平衡勝利的籌碼,最終的生死手還是要看武叔和燕雙飛的能耐?!?p> 高拱收回視線,看向三丈之外的肖云華,面沉似水。
“至于剩下的,武叔的底細我看不穿,只是知道大概在玄階中級左右,但是感悟極深,根基極為扎實。
燕坊主在很久之前就特地派其他探子前去中原豫州打探消息,這才知道原來武琛原本是豫州劍家吳家的外姓弟子之一,甚至有一段時間還成功擠進內門,成為吳家有名的高手之一。
——在吳家無情劍之中,外姓弟子要想進入內門,便要有地階的實力,說明武叔當時曾經也至少是半只腳踏入地階的實力,但之后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變故,武叔又被逐出吳家,境界也是不復之前地階的水準,一路跌倒玄階中級,當時正值十萬大山獸潮,武叔便來到這青蒼城幫助貧民百姓,也是建立了這城南魚龍幫?!?p> 肖云華聽完之后還是面無表情,問道:
“地階跌下來也曾經是地階,你們就敢這么對武叔出手?”
“燕坊主請來了卷簾的人。”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后高拱才開口打破了沉默:
“天賈商會同意了的,是個深紅衣?!?p> 肖云華聽到之后挺直了身板,這段時間讓他恢復了不少體力,但雙手還是微微有些顫抖,然后竟是直接上前一步,打破了兩人之間的三丈距離,依舊是一副毫無表情的面容。
“還少了一個人。”
兩人離近了之后,肖云華的聲音反倒有些聽不真切,倒是一雙眼眸越發(fā)明亮,就像是反映出了整片月光,燦爛而又明寂。
“你還沒說我呢。”
高拱看著越來越近的肖云華,透過大雨似乎看得清肖云華的每一縷發(fā)絲,每一個毛孔,甚至是那趨**緩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能穿過這嘈雜的雨聲,直接響徹在高拱的識海之中,尤其是那一雙明眸,讓高拱尤為的不舒服。
相處這么長時間,高拱這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仔細地觀察這個神秘男子。
這也是兩年以來最讓高拱受挫的部分,身為一個完全打入內部的情報人員,高拱可以說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摸清楚了魚龍幫高層的戰(zhàn)力,甚至連方苞和葉青竹的身世來源、父母何人,籍貫何處都調查的一清二楚,卻始終是沒能看清楚始終浮于表面的肖云華。
這個不甚言語的冰山俊朗男子,魚龍幫每個人都知道他是武叔絕對信任的人,卻一直沒人知道肖云華來自哪里,又將去向何方。
甚至在肖云華踏出福祿巷之前,高拱都不知道肖云華慣用的原來是槍,而不是一直不離身的棒。
雖然僅僅是差出了一個槍頭,但卻是隔開了天壤之別。
高拱直視那雙在月光之下甚至有些刺眼的雙瞳,看到了肖云華面容上的每一寸肌理皺紋,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并不算大,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五歲上下,只是肖云華平時所展現(xiàn)出的生人莫近的氣質讓他看起來老上許多。
高拱甚至未曾見到肖云華真正發(fā)自肺腑的笑過。
高拱張了張嘴,終于還是咽了下去,沒有開口。
肖云華卻是說話了:
“我之前說過了,青蒼城北,肖家槍?!?p> 高拱頷首默然,他知道,但又不知道。
“也不怪你們不知道,肖家槍修煉的只是尋常槍法,就連我?guī)煾敢彩桥R死前不得入玄,本來就沒什么名聲,因此當年我父親要教我拳法遭到我拒絕的時候,差點把我家那個小院給掀了,說我浪費天賦,罵我?guī)煾?,也就是我爺爺不懂變通,他青蒼城一幫之主,又何必讓繼承了自己天賦的私生子憋屈在這種破院里?!?p> 這無疑不是一個適合回憶的地方,更不是時候,但肖云華仿佛根本不在乎眼前站著的、剛剛還是生死交戰(zhàn)的高拱,只是盯著地上,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回憶當中。自言自語說到那個父親和爺爺的時候,還露出了一絲緬懷之色,不時皺皺眉頭,搖了搖頭。
高拱也沒有打擾他,也只有在現(xiàn)在,高拱才略微覺得眼前的這個晚輩有了一絲人情香火的味道。
“我父親很厲害,是個大英雄,雖然平時有些暴脾氣,但還是很照顧自己的手下,而且最重要的是雖然身為一幫之主,綠林中人,卻還是時時刻刻主持正義,不去欺壓百姓
——這是我母親說的,我母親身體不大好,生下我之后便很快去世了,父親也是之后才知道我的存在,平時這么有威風的一個人,玄階頂尖的實力,卻還是被我爺爺拿著木棍打了出去,父親也知道是自己對不起母親,也只好熱臉貼著冷屁股,只在私下里偶爾來探望一下,而且父親終身未娶,終于還是惦念著沒有什么身份的母親?!?p> 肖云華看了看手中的短槍,緩了緩才繼續(xù)開口,他許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一時間有些不太適應。
“當時師父在那個破院里教了我?guī)啄陿尫ㄖ螅詈筮€是同意讓我遵從父親的意愿,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南下尋家大好人家的姑娘,找一個錦繡前程,說不定還能依靠著父親的幫助,在南方某個地方推舉上一官半職,在煙柳春風之地舒舒服服地也算過上滋潤日子,這便是打拼了一輩子的父親和爺爺最大的心愿?!?p> 肖云華收回視線,看向高拱,高拱默不作聲。
“……可是沒等到那一天,師父和父親就都死了。
北荒南下,本來得到消息的父親早就能逃走的,但還是決定留下來,因為他可以走,但是天蛟幫走不了,城北的平民們走不了;爺爺得到消息后把我送往城南,也提槍趕往北門——他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子,不入階的實力,去了自然也沒能回來,只留下這桿肖家祖?zhèn)鞯亩虡?,還有那個破院傳授給我的不甚高深、甚至說得上是簡陋的的槍法?!?p> 高拱終于是開口了,雖然他早就聽懂了。
“你父親是宋海。兩年前戰(zhàn)死在青蒼北門的天蛟幫幫主——正因為宋海和手下一種幫眾死戰(zhàn)不退,才給城北無數百姓們留下了逃亡的一線生機,這才讓北荒這次突襲并沒有損害太多的性命?!?p> 肖云華退開一步,再一次拉開了三丈距離,提起那桿短槍,指向高拱。
“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能退了吧?!?p> 高拱閉上了眼睛,半晌之后緩緩開口,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
“那天你遇到趕往城北救濟的武叔,然后便跟隨他直到現(xiàn)在?!?p> “——你幫的不是武叔,但是你反的是手下性命不計其數、殺人如麻的燕雙飛?!?p> 肖云華用左手擦了擦臉上的水痕,捋開了遮擋視線的濕結的發(fā)絲,目光堅毅、面容清秀,仿佛一瞬間又是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在南下的人群之中看到那個逆流而上父親的身影,想起了自己固執(zhí)的爺爺,甚至回憶起了并無太多記憶的母親。
“我宋海,做出了選擇就絕不后悔?!?p> 那年秋天,肖云華在內院練槍,聽到被爺爺趕出門的宋海大聲叫道。
父親真的是個英雄呢,肖云華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任由大雨垂落在蒼白的臉龐之上。
然后便是把短槍換到左手,右手閃出藍色的光輝,仿佛是來自月亮照在大海的最深處,那般碧藍深遠。
肖云華一字一句開口說道,氣勢仿若驚雷,這一刻他忽然從一個不善言語的少年轉變成了氣勢豪邁、天立地的英雄,一如兩年前城門口的那道身影
肖云華舉起右拳,憑空揮出,震散了漫天雨水。
“天蛟拳法,這是父親留給我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