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后，落了幾日的大雪終于停歇，陽光從濃厚的云層中透了出來。
庭州王賜婚的圣旨被李相下令供奉在祠堂里，李府的主子們心情愈發(fā)好了。
李夫人最近容光煥發(fā)，見今日微風和煦、暖陽正好，便命下人搬了躺椅、小幾放在薔薇花架旁，躺椅上覆了整張虎皮做的毯子，小幾上也擺了一疊點心一壺茶水。
陽光從繁茂的薔薇花葉間透過，細碎地灑在躺椅上。
雖值隆冬，前幾日落下的大雪也未消融，可花架上的薔薇花正開的明艷動人，花香更是盈了整個院子。
偶有微風拂過，嬌柔的花瓣同枝葉輕顫，發(fā)出簌簌的聲音。
“天氣正好，寒時與外祖母一起去曬曬太陽罷?！崩罘蛉俗教梢紊希瑢⒑畷r摟在懷里，伸手往花架子探去，折了枝開的正艷的淺粉色薔薇，斜簪在入寒時頭頂?shù)男“l(fā)髻里，小小的人兒墨發(fā)襯著薔薇，越發(fā)惹人戀愛，“真是個可人兒?！?p> 李相一派與王尚書一派在朝中分庭抗禮多年，不說前幾代積累的底蘊，就是他自己自高升后也積攢了尋常人十輩子都望塵莫及的資產(chǎn)，李夫人是李府的女主人，出身名門又備受寵愛，想要什么都不是難事兒，譬如這隆冬里盛開的滿架子薔薇花。
庭都的冬天極寒極冷，除了本就耐寒的花樹，幾乎沒有花卉能在室外盛開。
李夫人鐘愛薔薇，李府內(nèi)的薔薇便能四季花開不敗——薔薇花攀附的花架架身是用一種奇異的暖玉，經(jīng)巧手工匠花費三年之久才制成，之后又尋術(shù)士在花架上鐫刻特殊的符文刻成陣法，如此，依附此花架而生的薔薇才能抵御嚴寒酷暑，四季常開不敗，這樣的花架李府有三個。
懂行之人一眼便知這個花架還是件可防御的法器，可惜在李夫人這里只能做花架用。
“外祖母，我想回家，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呢？”寒時靠在李夫人的懷中，雙腳微微懸空，有些不適應(yīng)的掙扎幾下，卻被李夫人抱得更緊了些，于是不再掙扎，老老實實的待在她懷中。
李夫人今日穿的是件煙色綢絲夾襖，又軟又滑，她像是在摸一只小狗一般，撫摸著外孫女瘦弱的脊背，“將軍府多年無人，早已破敗，你是千金之軀，如何能住那種地方？況且你還這么小，身邊哪能沒有長輩教導？李府不缺你的吃穿用度，你且放寬心，將這里當做自己家就是了?！?p> 寒時的母親閨名李月杉是李夫人的獨女掌珠，但霜李兩家已有十多年不曾往來——
當年霜家雖是將軍世家，但霜老將軍早早為國捐軀，霜老夫人亦早早去了，霜家只有霜風眠一個半大的小子撐著，光有個好聽的名聲，內(nèi)里被多少人看不起，暗罵破落戶，李家自是瞧不起霜家，不愿結(jié)親。
李月杉偶然與霜風眠相識相知，機緣巧合之下被促成良緣，但二人終成眷屬，霜李兩家卻從此撕破了臉面，從此李家單方面與李月杉斷絕來往，霜氏夫婦每年按禮節(jié)送的禮物全被李家拒收。
寒時自幼跟在父母身邊生活在邊疆，無拘無束慣了，父母走后，她才被接回庭都，本想住在霜府，但甫一進城便被李家的人接到了相府。
寒時以往從未聽父母說起過外家，只偶然聽到從小服侍她的嬤嬤暗暗罵過幾回李家‘不是東西’，剛住到李府的半個多月里，甚至沒見過李夫人的面，總是聽丫鬟們說李夫人很想她，但是又傷心李月杉的離世，害怕看到寒時難過，才沒有見她。一直到賜婚的旨意下來，寒時才見到這位外祖母。
外祖母并不像傷心難過到下不來床的樣子，穿金戴銀，每走一步，環(huán)佩叮當，一來就歡歡喜喜的拉著寒時的手，笑瞇瞇地問她丫鬟婆子們侍候的周不周到，吃的慣不慣。
此外李府規(guī)矩隆重繁瑣，讓寒時過得萬分壓抑。
李夫人瞇著美目昏昏欲睡，“亦或是待你及笄再回府，從將軍府里出嫁，但你若想從李府出嫁亦是極好的……”
及笄嫁人？寒時神色怏怏，庭州的女子十六歲行及笄禮，男子十八歲行及冠禮，而后可以成親。
寒時一點也不情愿——李府看起來繁華熱鬧，其實內(nèi)里涼薄勢利。掰掰手一算，翻年她才十四，離她及笄還有兩年多，可她實在不愿意在這里久住，只半個月她就感覺心力交瘁，苦不堪言，如果真的真的在這里住兩年，她可能會瘋。
天地浩大，血親只余李家，卻充滿了算計毫無真心，李夫人偶爾看寒時如同打量一件精貴物件的眼神，更是讓她不寒而栗。
“你若是覺得無聊，待會兒等你大表哥習完今日的課業(yè)，便叫他帶你和你大表姐一起去市集逛逛。”暖洋洋的太陽灑在身上，李夫人滿是困意，她懶洋洋地吩咐一旁的貼身侍女去找大公子與大小姐。
李家大表哥是大舅家的長子，寒時只見過三面，看著有些羸弱，聽說小丫頭們說，李家大表哥性格極為十分規(guī)矩死板。
過了半刻，寒時感覺到李夫人的呼吸平穩(wěn)，小聲的叫了兩聲也沒見她回聲，便知她已經(jīng)睡熟，小心翼翼的掙脫李夫人的雙臂，輕悄悄地往外走。
院子里還有個被撥過來給寒時使喚的小侍女，名叫環(huán)兒，膽子有些小，滿臉惶恐的看著寒時要出院子，猶豫著卻不敢叫醒李夫人，咬咬牙跟上了寒時。
一路上積雪都已經(jīng)掃凈，石子路面干凈整齊。
連出了幾道門，碰到過路的丫鬟小廝也都垂著頭向寒時問安，并不敢追問她往哪里去。
環(huán)兒緊緊跟在寒時身后。
寒時在李府住了半月有余，每日用閑逛消食的名義，早摸清了府中路線，知曉每日西側(cè)門午后會有五六個菜販子拉著車進府送菜，打算趁機溜出門去。
“等會兒我們就跟在車后面出去?！焙畷r站在角落里，盯著幾輛小車被拉進去。
環(huán)兒直搖頭，“不行的，您不能這樣做，被夫人知道，會打死奴婢的！”
“你放心，”寒時拍拍胸脯，打包票道:“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我一定會護著你的，到時候我會與外祖他們解釋，是我自己要出去玩，不會連累你。要不然你現(xiàn)在就回去，就當沒發(fā)現(xiàn)我出門。”
環(huán)兒還是很怕，她是李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在李家莊子里做活，她是她的老子娘拖了不少關(guān)系才送到李府來服侍的，自從來了李府她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到主子跟前服侍的機會，害怕寒時不要她服侍，咬咬牙跟了上去。
一直到出了府門，拐過幾條巷，站到繁榮的大街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寒時才感受到一絲人氣。
寒時掂掂掛在腰帶上的一只荷包，里面有二十顆銅珠、十顆銀珠和三只金珠，這是她全部的身家。金珠流通的久了，圓潤卻不光滑，每個州的金珠都是一樣的重，銀珠和銅珠卻不太一樣大小，庭州、梅州的銀珠、銅珠是一樣大小的，一千顆銅珠抵一顆銀珠，五十顆銀珠才抵一顆金珠，秦州的銀珠和銅珠則小了兩圈，秦州的銀珠六十五枚抵一枚金珠，一千二百枚銅珠抵一顆銀珠。
寒時如今也算小富，所以她打算去傳說中的黑市逛一逛，滿足一下好奇心見識一番。
黑市魚龍混雜，叫‘黑’當然不算磊落去處，李家號稱詩書禮儀之家，自然不許公子小姐逛黑市，可寒時初來乍到并不清楚這些，且黑市之名她早在邊疆之時便已聽過，如今得了機會，少不得去一探究竟。
環(huán)兒忐忑的跟在寒時身后，心跳的十分劇烈。她來李府的時日尚淺，膽子小，從未出過門，更不知道黑市是什么地方了。
寒時帶著環(huán)兒七拐八繞，果真走入一條人來人往的長街。
人來人往之中衣著華貴之人、男女老少皆有，主仆二人混跡其中也不算奇怪。
環(huán)兒見這里也有錦衣公子小姐來逛，除了地面臟些，街道擁擠些，以為是個普通的集市，安靜的護在寒時身邊。
寒時邊打量著邊向前走，走過這長街的一半，寒時盯著一個堆滿籠子的攤位微微有點出神——這已經(jīng)是第八家買賣海人的攤位了，聽說黑市什么都能交易，甚至是海人，可她沒聽說過這些人買賣海人是如此的明目張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