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時節(jié),衡陽城時常一片霧蒙蒙。
卯時,街道的青石板上傳來黃豆撒落般的雨滴聲。這座坐落于湘江之畔的小城又恢復(fù)了以往的靜謐之氣。
雨水打在屋頂上,又順著屋檐流了下來,最后穿過瓦片的一個破孔滴在了徐四兒的斗笠上。他摘下頭上的斗笠,以一種煩躁卻無奈的眼神抬頭望著這個漏水的破孔。
“躲個雨都沒地兒·······”徐四兒看著放在一側(cè)的扁擔兒,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聞了聞鍋里飄出混沌兒的肉香,又側(cè)眼看著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頭,不禁再嘆了口氣。
路上走來了一名仆人打扮的行人,他撐著油紙傘,穿著蓑衣在雨霧中穿行。徐四兒便會揚起嗓子叫賣個兩聲:“混沌兒!吃混沌兒!”那名仆人側(cè)頭看了看徐四兒,步伐放慢了一點,似乎在猶豫??裳凵褚晦D(zhuǎn),似乎是還有事兒在手頭上,便低頭加快了腳步,速速離去。街道另一頭又走來一名婦人,她手上還拿著菜。
徐四兒又叫賣起來了:““混沌兒!吃混沌兒!”
那婦人斜眼見著徐四兒一身粗布衣,臉上還帶著污漬。此時還在一不干不凈的角落里躲雨,臉上便浮了幾絲厭惡之色。她沒搭理徐四兒,撐著傘兒繼續(xù)走。
不一會兒,雨下大了,好似破碎茶碗的聲音從天而降。徐四兒雖然勉強看得到狹窄路上走過的路人,卻懶得再叫喚。他索性將手托住下巴,手肘在大腿上,坐著打個盹兒。雙眼閉著,迷迷糊糊中,說道:“老天爺,你這是要砸我飯碗兒呢?”
“我怎么砸你飯碗兒了?”
徐四兒無奈地擠出一絲笑容:“你今日把雨下那么大,不是砸我飯碗兒是干嘛呢?”
“那你給我來碗兒混沌,我就把雨停了,如何?”
徐四兒只覺得奇怪,老天爺怎能吃混沌兒?一睜眼,只見一名劍眉男子站在了他面前。徐四兒立刻站了起來,知道是有生意來了,笑吟吟地道:“客人真愛說笑。一碗混沌兒!”話還沒說完,二十個混沌兒已經(jīng)快速地被裝好在了一個瓷碗里。徐四兒恭恭敬敬地遞到了來人的手中?!叭腻X?!?p> 劍眉男子從口袋中掏出了錢,放在了徐四兒的手上。一仰頭,五六個混沌兒已經(jīng)被他倒入了口中?!俺酝牖煦缈烧媾??!闭f罷,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一塊兒磚上。這人目光遲鈍,一手拉下了沾滿雨水的蓑衣,露出了一身湖水藍袍。
徐四兒將扁擔鍋蓋重新蓋好,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翱腿藦暮味鴣??”
“北海,魯?shù)亍!眲γ寄凶訉⒀g的長短雙劍取了下來,放在地上。一仰頭,又是四五個混沌兒。
“客人慢點吃,鍋里還有呢?!毙焖膬盒χ?。
劍眉男子斜視了一眼徐四兒:“鍋里有混沌兒,我可沒銀子了?!?p> “客人說得哪里話,看您著瀟灑勁兒,可不像是缺銀子的人。是小人的混沌兒不合客人口味?”
劍眉男子淡然一笑,擺了擺手:“你家混沌兒可是一個好吃。陪著我這酒可是一個美味······”說罷,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酒葫蘆,打開蓋子飲了兩口。酒香朝徐四兒撲鼻而來,他不禁問道:“客人這酒真香,是果子酒嗎?”
劍眉男子憨笑一聲,道:“哈哈哈。不錯,我這是梨酒。莫非,你也懂酒?”
徐四兒一手從扁擔下掏出一個酒囊,打開蓋子,一種濃烈的糧香沖了出來。劍眉男子把氣味王自己的鼻子扇了扇,露出了饞酒時特有的笑容:“嗯!香!香!你那是糧酒,沒有我這個梨酒補身子呢!哈哈?!?p> 徐四兒吞了一口口水,諂笑著:“客人可否給我倒一點嘗嘗?”劍眉男子眼睛冷冷一瞟,不屑之神色盡從眼角飛出。徐四兒一激靈,又盛了碗混沌兒給劍眉男子:“客人別嫌棄,嘿嘿?!?p> 劍眉男子擺了擺手,滿臉不愿意。
徐四兒兩眼在混沌兒鍋里和劍眉男子的葫蘆來回瞥。猶豫了半天后,一跺腳,又盛了七八個混沌兒,笑著端給了劍眉男子。聞著迎面而來的肉香,劍眉男子終于松了口,給徐四兒倒了一口:“就一口??!就算再給我十碗混沌兒我也不吃了!”
接過酒后,徐四兒先抿了一小口,雙眼立刻享受地瞇成了兩條縫?!翱腿诉@果然是好酒,我的糧酒確實不如你的梨酒!”
劍眉男子得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個酒,天下沒有第二個人會釀。除了用新鮮的白鴨梨,釀酒前還得放入幾朵梨花。那清香······早甩別人九條街了!”
“那客人緣何至此呢?”徐四兒又珉了口酒。
劍眉男子又吃了一大口混沌,慢慢道:“吃口黃泉飯,很快就得上路咯?!?p> 徐四兒笑呵呵地,道:“喲,客人的混沌兒吃完了呀!”說罷,一手成猴爪形便抓住了劍眉男子的碗邊。劍眉男子左手端著的碗明明還有五六個混沌兒,卻被徐四兒一爪抓住碗邊。劍眉男子雙眼立刻散發(fā)出了一陣敵意的目光,他手腕向上微微那么一提,碗中的混沌兒夾雜著湯汁立刻朝徐四兒的臉上落去。徐四兒順著勁力,猴爪手不但不往后腿,反而朝前順去?;煦鐑和朐俅位謴?fù)水平。
“客人手勁兒巧,果然是名劍客?!毙焖膬哼€是副樂呵呵地嘴臉。劍眉男子雙腿一蹬,和徐四兒一同站了起來:“峨嵋白猿閃電手?”
徐四兒笑著:“客人好眼力?!?p> 劍眉男子冷笑一聲,道:“跟了我多久?”
徐四兒:“一個月?!?p> “放屁?!眲γ寄凶哟致暤?。
徐四兒哈哈又是一笑:“不多不多,半個月?!?p> 劍眉男子點點頭:“算你老實。你是誰?跟我那么久了,終于肯露臉了?溫天罡是你什么人?”
徐四兒的手更抓得更緊了:“小人姓徐,排行老四,人稱徐四兒。怎么,堂堂峨嵋掌門與客人難道還有恩怨?”
劍眉男子左臂一振,湯水再次朝徐四兒潑去。趁著脫離劍眉男子的手,徐四兒的手臂似乎手臂增長了半截,將碗卷在了手臂里?!鞍自忱@月?”劍眉男子臉色不由得一沉,再次上下打量了下面前這名穿著粗麻布衣的混沌兒販子。五形拳中,猴態(tài)快速輕靈,講究的是手眼明快、迅速靈敏。仿的是猿猴上樹取物之態(tài)。方才徐四兒這一招“白猿繞月”已經(jīng)齊備了猿猴的形和意,在峨眉眾“白猿”中,修為應(yīng)該屬于上乘。
徐四兒點點頭,道:“看足下左手接物,應(yīng)該還是個左撇子吧?為何剛到時,又用右手持劍?”
劍眉男子揚了下眉毛:“左右互用罷了,有何奇怪?長短雙劍為何就只能右手拿長劍,不能左手拿長劍嗎?”徐四兒羨慕地點了點頭,左右互用,倒是罕有人能做到?!霸趺?,溫天罡作為前輩,還想讓我一截子路?提前在衡陽城就攔著我?這是讓著我這個晚輩還是怕了我呢?”
徐四兒笑著:“足下好大口氣。我?guī)煾冈趺磿履??天罡斷魂劍又怎么會怕你兇靈劍法?自司徒玄空祖師開山以來,我們峨峨嵋弟子都比你古庭宮吃的米都多?!眲γ寄凶雍σ饕鞯貙㈤L短雙劍從地上拿起來,別在腰間。徐四兒將碗中的湯汁和混沌兒倒在地上,將碗放回扁擔簍中。
“你師父就沒告訴過你其他人的下場嗎?”劍眉男子道。
徐四兒:“九江門金平,手筋盡斷。形意門孟龜千,右手被削落。武當八尊老三,巽風(fēng)尊呂云巽被你震傷心脈,不得不棄武。這些小事兒吧,我又不是沒干過。師父說了,我也沒放在心上?!?p> 劍眉男子:“底氣倒是挺足?!?p> 徐四兒:“那足下總得知道我是誰吧?”
“知道。只不過你不姓徐,姓許。峨嵋‘白猿’之一,許華亭?!眲γ寄凶拥馈?p> 許華亭點了點頭:“師父沒有騙我,你確實不笨。只是碰在我手里,算你倒霉了?!?p> 劍眉男子搖了搖頭:“你比武當山呂云巽如何?”
許華亭:“呂道長是武林宗師,論武學(xué)造詣與悟性,我不如他??上焐拿}不通,多年來修煉龜息功法來彌補內(nèi)力不足之短板。論實戰(zhàn),他不如我?!痹S華亭頓了頓,臉上突然寫上了狐疑的神色?!拔也?,你如果不知道他心脈不通,你也打不過他。但這事兒江湖人盡皆知。你那手飛石倒是打得不錯?!痹S華亭臉上露出了一抹獰笑的神色。
“我跟呂云巽道長私下決斗,你又怎地看到了?”劍眉男子不禁感到滿臉疑惑。
許華亭嘿嘿一笑:“我詐你的。還果然被我猜到了。呂道長,是我?guī)煾傅挠H弟弟。這事兒,你總知道吧?”
劍眉男子:“不然,我怎么會想上峨嵋山呢?要么就別打,要打打一雙。親兄弟一起棄武,天下不就稍微太平了那么一點點了?天下本不亂,庸人自擾之。仗著自己有本事就去多管閑事,真當自己是替天行道的了?”
“費話少說,今日就讓你見識下白猿天罡劍法的厲害!”許華亭從扁擔中抽出一柄白猿碧云劍。白猿碧云劍是在峨嵋金頂云霧彌漫處打造的,吸盡了天地靈氣。在危險到來時,劍身自會散發(fā)著陣陣寒芒。相比之下,白猿碧云劍還比劍眉男子的長劍長了一掌。
劍眉男子右手拔出長劍,左手拔出短劍,興奮地笑了笑:“我這雙云煞雙劍也是等不及了。請賜教!”
只聽得“啪”的一聲,許華亭已經(jīng)猛得蹬地,騰空而起。落地時,單腿猴立步,碧云劍隨著許華亭長臂一抖就朝劍眉男子的頭頂天靈蓋點去?!暗谝徽?,猿猴出洞?!痹S華亭道。
劍眉男子卻不知何時閃身到了許華亭左側(cè)一步外。臉上輕蔑地笑道:“你這練的猴形還是耍猴呢?”
許華亭在峨嵋山是受所有弟子敬仰的“白猿”之一,平日里哪里受過這種氣?當下氣沖沖地道:“都沒給你看真本事呢!”身為“白猿”,無論拳法步伐、兵器擒拿還是內(nèi)功調(diào)和都已經(jīng)學(xué)全,且要學(xué)得扎實。正因如此,“白猿”輸了,就代表峨嵋輸了。沒等劍眉男子答話,許華亭閃電般一劍“靈猿彈爪”就朝劍眉男子脖頸劈來。
劍眉男子開始運起雙劍,見招拆招。許華亭不禁開始冒出冷汗。就在剛才,許華亭已經(jīng)出了好幾招,不管是進攻上盤的“葉里偷桃”,還是拉開距離的“摘星換月”都被劍眉男子破去。白猿天罡劍法是放長擊遠的打法,只要距離夠長,甚至能一招解決對手。劍眉男子只是一昧防守,也不見他進攻。
就在許華亭趁著縫隙拉開距離后,正準備打出決定勝負的劍招“白猿崩天”前半瞬,劍眉男子突然進步。劍眉男子的雙劍在短距離更能發(fā)揮出攻防一體的優(yōu)勢。突然,云煞雙劍突然勁力大增,反守為攻。將許華亭原本的優(yōu)勢盡數(shù)壓得消失殆盡。每一劍打在許華亭的劍上都震得他虎口發(fā)疼,差點拿不穩(wěn)劍。許華亭平生還沒和落入過如此困境。
此時,許華亭本能地想要反攻,卻騰不出反擊的空隙。本來想反擊的招式,卻都硬生生地半路變成防招。古庭宮的兇靈劍法之恐怖,許華亭今日算是終于見識到了。每一招都十分很辣,不留任何余地。
群鴉夜啼······
百鬼夜行······
陰蟒吐信······
待十招過后,劍眉男子突然十指緊握雙劍,同時發(fā)招。雙劍一齊朝許華亭頭砍下,是“驚仙泣神”!許華亭右手連忙橫檔一劍,但早已是筋疲力盡的他還如何能再擋住這最猛的殺招?他只覺五指一陣發(fā)軟,長劍脫手而落,“咣當”一聲掉到地上。趴倒在地上。
劍眉男子將長劍指在許華亭的脖子上:“服不服?”許華亭汗流滿面,半天沒回過神來,嘴巴還一直在哆嗦。劍眉男子繼續(xù)道:“你師父有沒有告訴你我為何要傷這些人?問你話呢!”劍眉男子一腳踢在許華亭身上,把他三魂七魄都打回來了。
“何須師父說?你傷我?guī)熓?,廢他修為,中原武林失一泰斗。這種仇焉能不報?”許華亭的聲音十分虛弱,但還是掙出了幾句話。
劍眉男子將雙劍收回劍鞘,道:“我從不恃強凌弱。武功學(xué)來不是傷人的,是防人的。人心叵測啊,一旦有把厲害的刀,怎能保證他不拿來用?功夫是把雙刃劍,放在無拘無束的人身上,只會讓更多無辜的人受傷。這種東西就不該以如此的形式存在······我所做的,不過是為了更多人的安危著想罷了?!?p> 許華亭癡笑著,道:“大丈夫有膽子做,還要拿借口來掩蓋嗎?把自己說得如此大義凜然,你難道不害臊嗎?”
劍眉男子搖了搖頭:“俗話說得好啊,對牛無須彈琴。因為牛只在乎今晚有沒有吃的?!闭f罷,劍眉男子轉(zhuǎn)身批起蓑衣,戴著斗笠,就朝雨霧中走去。
許華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右手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左手尚無大礙!雖然左手未練過劍,但刺劍這一招,仍然是足夠快的!想到這里,許華亭左手抄起碧云劍,快步朝劍眉男子后背心刺去:“受死吧!”
次啦——
劍眉男子聽到話音立刻警醒地回頭,卻發(fā)現(xiàn)許華亭已經(jīng)落在地上,口吐鮮血。許華亭胸口上的白纓長槍已經(jīng)洞穿了的身板。劍眉男子回頭怒視擲出長槍之人。
“不是說好了,不傷他們的命嗎?”劍眉男子在雨中暗暗道。
一個寒若冰霜的女子聲從劍眉男子身后傳來:“但我們也說好了,不得已時才出手。不殺他,死的就是你了。這種冥頑不靈的人,根本無法理解我們要做的事。”
劍眉男子回到屋檐下,將許華亭沒閉上的雙眼蓋回,又一把將長槍從他胸膛拔了出來?!皠偛拍阃耆珱]有必要殺他,只需要廢他手筋便是。等到了我們的事成了,這些人也自然會理解的?!闭f罷,劍眉男子將長槍拋給站在雨中的女子。隨后,朝城西走去。
同樣披著蓑衣的女子接過長槍后,道:“不殺雞儆猴,他人又怎會服氣?”使長槍的女子抬起頭來,面白如玉的面龐被雨水打濕。她眉梢細長,鼻子細巧挺秀。劍眉男子停了下來,道:“仇恨只會讓事情越變越難。下次,想好再出手吧?!闭f完后,漫步朝城西走去。
長槍女子意味深長地凝望著劍眉男子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中不禁想道:“也許這就是他最大的軟肋吧,不夠狠。不狠的人,能成事嗎?”